“他中的毒是吸进去的,你根本不知道给他度气会对你自己产生什么影响。你觉得你现在全须全尾的就可以在这里对我大呼小叫了是吧?我告诉你,就因为我是个医者,所以我知道未知的毒药摄入的方法不同剂量不同会造成什么结果根本很难预料,就算你现在什么事也没有,谁能保证你明天就不出事,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呢?”
这是无法作答的质问。
沈默哑然一瞬,皱着眉。
“这是我该做决定的事——”
“我是大夫,在我这里,轮不到你做决定!”张灯截口打断天策,堪堪盯死他的眼睛,一字字咬牙道:“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军医,同样还剩一口气的伤员送到我面前,谁应该抢救,谁只能放着等死,谁更有活下去的价值,这种决定我做得多了!如果你和叶昙只能保全一个,我选择你。反正他也已经中毒了,能不能活是他的造化,没有必要再把你搭进去,这就是我作为大夫做的判断。就算我判断错了,师兄可以责怪我,别的人也可以来骂我,只有你不能!你没这个资格!”
沈默怔怔无言。
他忽然觉得张灯陌生。
他虽从不曾自诩了解这个万花,却也从不曾想过有一日会从这万花口中听见这样的话语。他静了许久,才艰难开口:“没有人,能比另一个人更有价值活下去。但我是个天策,是个军人,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保护那些——”
“别跟我扯什么大义什么天职的狗屁。”张灯却嗤笑,“我告诉你沈默,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从认识你第一天就知道!就算你成天端着你们那一套‘长枪独守’的鬼腔调把自己伪装得多么正义,甚至连你自己都骗过了,你也骗不了我。”他愈发迫近一步,眼底熠熠光华犹如妖异鬼火。
“你就是个混蛋!在你心里藏着无数的阴暗,只要你需要,你就可以冷酷无情地伤害、舍弃任何人,就像舍弃已无用处的棋子。所以朱参军才让你来承担这吃力不讨好的破差事,因为无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牺牲什么人,你都会不择手段地把这件事做得很漂亮。你今天骂我的每一句,都可以原原本本还给你自己!”
他嘴角噙着毫无温度的笑,一把用力反抓住天策衣襟,直攥得自己指尖惨白。而后他将冰冷指尖沿着天策颚骨,缓慢游移往下,掠过咽喉,直至抵在心口,就好像那是他掌中最锋利的刀,只需一瞬,便可将那颗心剖出来。
他微微仰起脸,凑上天策耳畔,语声湿冷。
“你真的在乎那个小少爷吗?你只是愧疚而已。就算你现在还犹豫不决舍不得撒手,等到了那一天,你必须在‘大义’和他之间二选一的时候,你终究还是不会选他的。所以何必呢,该来的迟早都要来不是吗?”
“你——”
气息陡然不顺,沈默一阵猛烈咳嗽,竟有腥甜漫上喉头。就好像本以为固若金汤的城墙猝不及防被人掏出个大窟窿,喷涌而出的,全是滚烫的血。
沈默咬牙强咽了一口,没有成功。
“别说出去。”他紧紧捂着嘴,企图掩藏唇边乌红的痕迹,却止不住从指间汩汩冒出的粘稠。他摇晃了一下,用力抓住张灯手腕。
“我会让叶昙和苏泠泠一起留在浩气盟,往后一路他们俩都再不会是麻烦。但是这件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就算是对哥舒将军,或者我师姐,也不能说。”
张灯垂目看着他,良久,不着痕迹地扯扯唇角,反手扣住了天策脉门。
“呵,说到底,能和你同谋的,还是只有我啊。”
内鬼既除,整个护剑队伍都为之振奋,重新整装便是再上征途之期。
沈副将向将军建言,说叶昙先负伤在身又中了毒,不适宜再跟随队伍千里奔波,还是暂时留在浩气盟调养身体为好,又要苏泠泠留下照顾叶昙。
此一计议队伍中无人不称道,连叶浅见师侄接连受伤之后也深以为然,叫叶昙干脆留在浩气盟中安心养好身体,然后回山庄去,不用担心玄晶剑之事。
只有叶昙自己郁郁寡欢的像只被扔离巢的雏鸟,终日埋头在病床上,满脸落寞。
临行前,沈默来和他告别,唠唠叨叨说了许多要他好生休养珍重自己再不要任性逞强之类的话。
由始自终,叶昙都把自己闷在被褥里不肯出来。
直到队伍启程的马蹄声终于远得再也听不见了。
叶昙忽然从床上弹起来,连鞋袜也来不及穿,光着脚丫子就冲出去。
他寻着地面上的马蹄印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再也跑不动了,颓然跪倒在地上,脚底被砂砾磨出几个紫红血泡。
“小五哥哥!”苏泠泠追着他过来,瞧见他的脚,心疼得一把抱住他,手忙脚乱替他包扎。
叶昙却一声不吭垂着头,死死咬着嘴唇,似在极力忍耐什么,只有豆大的泪珠一颗颗砸在地上。
【—兔必肯踢牛—】
☆、(40)
叶昙当天就离开了浩气盟,说什么也不肯留在浩气养伤,执意要立刻回藏剑山庄。苏泠泠劝不住他,只好跟他一起上路。
叶昙一直情绪低靡,一脸被抛弃的可怜模样,任苏泠泠怎么哄他也提不起精神。
直到苏泠泠问他,那天原本想要和她说的是什么事。
叶昙忽然整个人都愣了一下,旋即就好像一口死死咬住的气突得被卸掉了,眼眶立刻又红起来。
已经不重要了。他觉得他这辈子大概再也见不到沈默了。沈默一定是嫌弃他没用,觉得他尽闯祸添乱拖后腿,才要把他赶回家的。事到如今,就算他还想替自己分辩什么也没用了。沈默一定不想再看见他。他也没脸再厚颜无耻地追回去。可他明明才刚刚察觉自己的心意,明明……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那泫然欲泣的伤心表情,落在苏泠泠眼中,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对于叶昙离开护剑队伍这件事,苏泠泠心里是无比赞成的。既可以远离是非,又可以远离那个烦人的天策,如此一举两得之事,苏泠泠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要反对。
唯一的麻烦是,叶昙既然不在队伍里了,她便也没了追回去的理由。若要扯出别的由头强行跟上去,未免也太生硬突兀。
如此一来,她要如何替主人拿到那玄晶剑才好……?
她一面哄着叶昙,一面想着自己心事,始终琢磨不出头绪。
到入夜,叶昙早早就蒙头睡了。
苏泠泠心绪烦乱,迟迟无法成眠,便推门在驿馆院中舞剑。
遽尔冷风一掠,似有什么东西在屋顶跃过。
那绝对是个人影。看身形之快、之轻,此人武功必定不俗。
苏泠泠心头一紧,提气点足,便追上去。
约摸跑了一盏茶功夫,那人在一处竹林秘影中停下来。
“玄晶剑如今已到巴陵,姑娘却还在此耽搁,就不怕主公怪罪吗?”
这嗓音十分沙哑,显然是刻意改变了声线,不想叫人识破身份。
“你是什么人?为何故意引我来此?”苏泠泠警觉地盯着那人背影,不断变换位置,企图揭开他真面目。
然而那人身法动作都极巧妙,无论苏泠泠如何窥探,他始终把自己藏在暗影之中,甚至连身形高矮也极难辨识。
“你现在缺一个重新回到出使团里去的理由。而我,是可以给你这个理由的人。”他如是对苏泠泠道,“有人将于白龙口伏杀使团夺取玄晶剑。我可以将详情尽数告知与你,让你立此一功重新博得信任。条件只有一个。”
苏泠泠顿了一瞬。
“你也……想要那把玄晶剑?”
那人发出一声类似大笑的气声,便算是认了。
心中沉冷,苏泠泠紧紧盯着那团黑影。
这人并不是主人派来敦促她完成任务的,而是个竞争者。
苏泠泠当然知道,除了主人之外,定还有别的势力也在打这玄晶剑的主意。但她玩完没想过,竟会有人找上她,要她背叛主人。
可这人又如何能知她身份?他对主人的事,又知道多少?
苏泠泠不由冷笑,“我若是把玄晶剑给了你,也还是没法向我家主人交代啊。”
不料,那人竟也笑出声来,反问:“你的那个‘主人’扯些歪理来诓骗你们这些涉世未深的孩子,其实也不过是为一己私心做些祸国殃民之事罢了,姑娘何必明珠暗投执迷不悟?”
明明是个藏在暗处之人,大话说得倒是顺溜得很。
“哟……阁下是浩气盟的?还是天策府的?”苏泠泠歪咧着嘴嘲讽。
“你何以见得我就跟浩气盟或是天策府有关联?”那人却骤然沉了嗓音,“小丫头,太聪明的人,命不长。做好你该做的便是吧。多余的,莫管,莫问。”
他从暗处抛出一颗蜡丸扔在苏泠泠手里,而后只听竹枝一阵沙沙摇曳,人已彻底不见踪影,只剩语音仍在耳边回响,竟似以内劲传入心中的。
“你杀死的那个‘鬼面人’不过是个弃卒罢了,真正的‘青乌’还好生生在出使团里呢。你这次回去,他定会起疑。能不能活,可都看你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