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所谓的设伏劫剑,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事先做下的局,目的根本不在劫剑,而是利用劫剑给叶昙和苏泠泠一个名正言顺重回队伍的理由。
或许并不包括叶昙,只有苏泠泠。
这个小七秀幕后的“主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定要咬死这玄晶剑不放,甚至为此不惜一次就牺牲六条性命为代价?
那六人就死之时毫无畏惧,显然皆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如此枉送性命,真是令人齿寒。
尤为叫沈默在意的是,这六个死士似乎对天策布防作战的习惯十分熟悉,明显针对天策受过特殊训练,若非他们早得到消息有所防备,恐怕这回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
倘若苏泠泠那“主人”手中竟有这样的死士,打从一开始便派出来,此刻这玄晶剑多半已经易主了,之前种种周折,又是何必呢?
苏泠泠指天立誓一口咬定给她传递消息的神秘人与她的“主人”毫无关联。
假若这小姑娘说的是实话,那么这个设计叫她归队的神秘人又是谁?他为什么定要让苏泠泠回来?他与苏泠泠之间又是否还有不为人知的交易?观其行事作风,此人无论手段能耐还是凶狠程度只怕都不在苏泠泠那“主人”之下,若就此横□□来,简直雪上加霜。
对于这两个藏匿暗处不肯现身之人的真身,沈默隐隐有所怀疑。但揣测之词,终无实证,说之无用,便不说也罢。他只是有些担忧。
自从唐皇诏明天下,这么大个稀世神兵招摇过市,打主意的人车载斗量,这并不意外。然而此时眈眈如饿虎扑食的这两股势力,无论在朝还是在野都不是可以随便敷衍的小角色,接下来的路,只怕是难上加难了。
他把心中种种单独说与哥舒翎听了。
哥舒将军歪头听完,毫无意外地问他有什么打算。
沈默沉静良久。
“将军从前和浩气大营的统领将军李修然可熟?”
哥舒翎挤眉弄眼想了老半天,一拍大腿,“记得,就那个老带着我弟不学好的臭小子嘛。”
这反应真叫沈默好一阵无奈,“将军,几天前在浩气大营里才见过人家——”
哥舒翎撇撇嘴,“啊,是啊我记得,他怎么了?”
沈默喟然一瞬,暗自长叹。
哥舒将军并不是记性不好,而是在故意装傻。哥舒翎有个亲弟弟和李修然同一年入天策府,两个人好的能穿一条裤子,上阵杀敌在一起,吃喝玩乐也在一起,早就名声在外了。哥舒翎就算本人与李修然并没什么深交,也绝不会不知道李修然何许人也。
他之所以装傻,是因为他和沈默一样,早已看破了这盘棋局上暗藏杀机的后招。
朱参军将沈默从浩气盟抽掉来担这护剑南下的差使以后,把自己最倚重的亲传弟子沈无昧派去了浩气大营。这是为浩气大营做好了换将的打算。而李修然在浩气盟已经有年头了,如非必要,军师绝不会在浩气盟这样的要地接连换掉驻守多年的副将和主将。在这个节骨眼上,军师把李修然扔出浩气盟必有大用,而且和玄晶剑脱不开关系。
李修然是将才更是个偏才,混迹江湖,如鱼得水,勿论在浩气盟或是恶人谷都有他自己的路子。沈默琢磨,军师这是想让李修然从旁与他们策应援护。然而举国上下都知道从天策府走出来的这一路人马是护送玄晶剑出使南诏国的使团,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们,李修然能做什么?
除非玄晶剑突然彻底的消失掉。
唯此一计,才能重洗战局,搅乱对手的视线,而后李修然才大有可为。而他们,也可以化明为暗,悄无声息地将玄晶剑送去该去的地方。
只是这样的险招使出来,弄不好,是要死人的。
所以哥舒翎才装傻。同袍之情,亲如手足,杀敌报国义不容辞,可谁愿意自己的手沾上同袍的血?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沈默也绝不想这么做。然而他身为副将,却也不得不尽早做好万全准备。
他把心中计议细细说给哥舒翎,才说了一半,便被堵了回去。
哥舒将军沉默良久,终于收起那张嘻嘻哈哈万事不管的笑脸,用力摇了摇头,就像是要反对什么一般。
“你这一手要使出来,李修然怕是得死啊。”
沈默出神地盯着将军帐中那面犹如血染的天策大旗,哑声开口,“我与李将军共事多年,这点默契,我信他有。”他略微顿了一下,收回视线,定定看住哥舒翎,“只是……将军,恕我直言,依眼下这情景,能信任之人,恐怕不多了。咱们往后,该更小心谨慎才是。”
哥舒翎垂着那双有别于中原汉人的眼睛,似有深思,却始终难以捉摸。“那叶昙呢?你对叶昙……到底是什么想法?”他忽然如是问。
沈默怎么也没想到如此严肃正经的军机密谈之间会突然冒出这么个微妙至极的问题,一时之间怎么也转不过弯来,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当场,任心中有再多雄辩巧辞,竟然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兔必肯踢牛—】
☆、(44)
将军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
也许是替叶浅这个疼爱师侄的三师叔问的,也许……是他泄露了什么没收拾好的情绪让将军起了疑虑。
沈默斟酌了许久,始终打不好这腹稿,不知该怎么澄清立志才好。
哥舒翎咧嘴瞧着他那副瞻前顾后的模样,原本也没打算等他纠结出个结果,便又笑着问他:“你知道我和叶浅的关系吧?”
这一回,沈默算是彻底愣住了。
“将军和叶公子……不是知交多年的‘挚友’吗?”他仔仔细细挑选了半天措辞,才试探着反问。
哥舒翎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我不是在跟你套近乎谈心,你的私事我不管。”他安抚地伸手拍了拍沈默的肩膀,然后就那么不轻不重地按住了,缓缓接着说道:“但是作为主将,我需要知道你的底线。同理我的底线你也应该有数。”
心底骤然一紧。
就在那一瞬间,沈默赫然懂了军师如此安排的深意。抛去西平郡王府的出身,抛去与神策军之间种种,抛去东扯西拉装傻打诨的表象,哥舒翎的本质是最适合他的主将。明明是个以粗犷豪迈跑马飞鹰著称的突厥人,却在敏锐如兽之余比许多汉人更精于世故,且还知分视寸收放自如。只有在这样的主将麾下,他才可以毫无顾忌地把思维精简成最粗暴锋利的箭,只瞄准唯一的目标。
沈默又思索了片刻,静静开口:“他既不是咱们府里的兵,又还是个孩子,就不要把他牵扯进来了吧。”
哥舒翎闻言毫不意外地挑了挑眉。“行。只要你做得到,我没意见。”
那之后的旅程并不平稳,但也从没出过纰漏。不断有企图抢夺玄晶剑的江湖人或明或暗来袭,都被一一化解,有惊无险。以至于天策们多多少少都有些倦怠了,觉得比起沙场征战,这护剑之旅简直就跟小打小闹一般,繁琐又无趣得很。
然而沈默心里总还是警醒着。
自从叶昙和苏泠泠回来以后,所遭遇都不过是些无足挂齿的小角色,真正的敌手却似忽然蛰伏了,于黑暗中藏匿的悄无声息。
这是暴风骤雨前的宁静。
沈默着实猜不透,对方正在谋划什么,打算于何时何处再掀起狂澜。他只是隐隐觉得,再次交锋之时,或许便是决定生死。
同样警醒不安的,还有苏泠泠。
自从回到护剑队伍中,她便一直在暗中观察。她想把那个据说依然安然无恙藏身在队伍里的“青乌”找出来。然而无论她如何观察入微,甚至设计使诈,企图引“青乌”露出马脚,都只是徒劳。这人若不是真的已经死了便是隐藏得太好,让她根本找不到半点痕迹。
而更让她恐惧的是,“青乌”也并不曾来找她。
按理说,她的所作所为早已被“青乌”洞察得一清二楚,她再次回来,“青乌”若不向主人禀报将她除去,至少也应该对她有所告诫威慑。然而什么也没有。就如同死亡以前冗长的静默。苏泠泠不知道“青乌”究竟在盘算什么。这种被人于暗处死死盯住,随时可能丧命,因而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叫她备受煎熬。她也不知“青乌”还会不会对叶昙再出手,只好时刻小心提防着,连夜里也鲜少能安睡。整个人都如绷紧的弓弦,仿佛再稍稍施力就能立刻断掉。
反观叶昙倒是浑然不觉,每天乖乖跟着师叔看护玄晶剑,其余时间也都寸步不离师叔和同门,至多在大队宿营休憩时找个空地练几套剑法,循规蹈矩得跟转了性子一般,再也不上蹿下跳任性胡闹了。
所有人都说小少爷长进了、懂事了。只有叶昙自己心里清楚,他其实只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自从重新追上大队以后,沈默虽然没再赶他走,却也没怎么搭理过他。忙碌并不是什么说服力足够的借口。叶昙总觉得,沈默好像在回避他。这种有意无视的冷漠叫他心如刀割。可他却也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心底有太多说不出口的话想让那人知道,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他只能每天遥遥看着沈默,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和那个天策离得越来越远。而无论他如何卖力地想要证明自己,无论有多少人夸赞他今非昔比,他都觉得自己像只笨拙的鸭子一样,摇摇摆摆追着那天策的背影,却怎么也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