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护剑队伍里却并不只有天策府的兄弟。
沈默并不觉得叶浅他们是威胁,他担心的是朝廷派下的钦差和钦差卫队。那些人,是截然不同的人,各自代表着错综复杂的政治势力,江湖人根本不了解,天策中人也不敢妄称了解。除非逼不得已,沈默不想和他们交锋,因为他还摸不透输赢。
他在营里转了两圈,把次日启程种种都巨细安排完了才转回自己营房去歇息,临到门前一眼望见窗内温暖摇曳的灯火,抬头看了一眼苍白月色,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忽然有种长夜将至的凝重感。沈默觉得,他可能再也没法安心睡个好觉了。
【—兔必肯踢牛—】
☆、(25)
苏泠泠是在赌,赌叶昙对她的感情。
叶昙是叶浅的师侄,曾经亲自参与这把稀世罕有的玄晶宝剑的铸造过程,也是这支护剑队伍中无数不多有资格接近玄晶剑的人——作为铸剑师,叶浅会带着叶昙一日两次查看维护玄晶剑,所以,叶昙是她接近玄晶剑的唯一捷径。只要叶昙愿意听她的、帮她,她就有机会一击绝杀解决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一切回归原位。
没错,如今她所渴求的只是回归原位这样简单而已。
叶昙原本不该被卷进来。
玄晶剑不过是表象,是漩涡之上身不由己的枯叶,真正深不可测的,却是潜伏在劲流之下见首不见尾的凶兽,和看不见的猎网。
被苏泠泠称为“主人”的那个人,当然不是七秀坊中的任何一位侠女。那个人身份甚高,武功卓绝,无论朝堂武林皆是呼风唤雨可以只手遮天,绝非任何江湖门派中人可比。
三年前,苏泠泠跟随同门追查恶贯满盈的大盗鲁屠一路到了楼兰古城,不料反而落入陷阱,师父和三位师姐皆被残杀,苏泠泠自己也险些死在那里,正是“主人”出手救了她性命。
那时候,她恳求“主人”杀了鲁屠替师叔和师姐们报仇,她愿意此生追随誓死效命为报。“主人”却对她说:“鲁屠不过区区草莽屠夫,我若帮你出手杀他,同样也是恃强凌弱。但我可以教你怎样才能杀死他。你的那几个同门技不如人却妄想以卵击石,死在不自知,看起来很不公平,其实也只是必然罢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弱者随时都会被猎杀被舍弃,死无葬身之地也没人会在意。你要想报仇,只有比你的仇人更强大。”
于是那天苏泠泠跟“主人”学了一路剑法,苦练三月以后,手刃鲁屠,报了师门血仇。
那一年的苏泠泠才只有十二岁。
之后苏泠泠回到瘦西湖畔七秀坊,没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再让人见她使那一路剑法。她只说师父和师姐们舍命为武林除了一大害,保下了她的性命。因为她年纪尚小,叶坊主不疑有他,便信了这番说辞。
小小年纪却自有一股刚韧狠戾,她这样的性子似乎颇受“主人”的欣赏。其后的三年中,“主人”每年都会见她一次,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皆无预料,也从没让人撞破过。每次见面,“主人”都会再教她一路新的剑法。直到最近这一次,“主人”让她设法阻止玄晶剑被送入南诏。
这是“主人”头一次下令于她,起初她还不明白为何这件事一定要她来做,直到发现跟随那些天策一起前往南诏的是叶昙。
就在那一刻,苏泠泠忽然由心底生出一种寒入骨髓的恐惧感。不知从何时起,她好像已经被牢牢得缚在了一张看不见的蛛网之上。“主人”了解她,她的性格,她的心思,她的能耐,几乎是她的一切。“灵燕”这个诨号,也是“主人”赐她的。为此似乎还给她招了不少嫉恨白眼。那日在军医营,鬼面人嘲讽她如何深受“主人”宠爱,但其实从头至尾,那个高大的人影永远逆光背对着她,她从来不知道他的样貌,记不清他的服饰打扮,甚至不敢断定自己听到的就是他的声音。
对那个提线布局的人,她根本一无所知。而她却已经无从逃脱。
化尸蛊并不是“主人”给她种下的,而是在与别的“同伴”会合时,其中一个给他们种下的,以防事败被俘受不住拷问泄露了机密。那个人是谁,苏泠泠至今也未能亲眼瞧见,只知道所有人都称他“青乌”,是这次夺取玄晶剑的计划中除了她之外唯一直接听命于“主人”的人,也是整个计划的统领人。
苏泠泠一直猜想,或许“青乌”就是那个鬼面人,然而“青乌”每一次出现时说话的嗓音都大不相同,与那个“鬼面人”也相差甚远,实在难以听声判断。
更令苏泠泠想不通的是“鬼面人”不知为何几次三番想要杀了叶昙。明明这件事未必就一定要伤了叶昙的性命才是。叶昙的利用价值远比杀死他所能带来的好处要大得多,若非如此,“主人”恐怕也不会让她参与其中。
重重迷雾笼在心头,苏泠泠觉得如今的自己就好像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被扔上了腥气四溢的战场,却根本不敢确信自己将要为何而战。为今之计,她只想快些将玄晶剑的事了结,以此确保叶昙平安无事——这是她唯一能牢牢握住的信念。
苏泠泠抱膝在军医营的营房前坐了大半夜,等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
方才她孤注一掷地推了叶昙一把,如果叶昙心里还有她,一定会给她回应,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至少她认识的那个小五哥哥一定会来找她。
果然不出所料,月上中天时,她终于看见叶昙熟悉的身影猫着腰踏着练白月色左顾右盼前后张望着溜进了军医营的大门。
【—兔必肯踢牛—】
☆、(26)
“泠泠……这事,非得这么办不可吗?”摸到苏泠泠面前,叶昙憋了半天,犹犹豫豫地挤出这么一句。
苏泠泠伸手想要抓住他,“小五哥哥,你信我,我绝不会害你。”
蓦地,叶昙就跟被蛰了一样,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堪堪躲开少女那手。“那……你得答应我,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得听我的。”他顿了顿,用力咽了口唾沫,似终于狠狠下了决心,抬起头定定看住小七秀,“泠泠,你也要信我。”
那眼神何其清澈且炽烈,犹如纯粹火焰,一瞬间,竟让少女恍惚以为眼前已不再是那个浑浑噩噩满地乱跑的熟识少年。
苏泠泠被震得刹那怔忡,回过神来,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打离开剑冢起,玄晶剑便被存放在一只硕大剑匣之中,由三道防线严密护卫。最外围自然是天策府的将士,中间是跟随使节而来的千牛卫,最末是四名跟着叶浅、叶昙从山庄出来的藏剑弟子。如此布阵,是朱军师的安排,也自有用意。藏剑子弟自幼习剑铸剑,对宝剑拥有比任何人都更敏锐的直觉感应,只有他们才有巨细无遗守卫玄晶剑确保万无一失的能耐。而天策的专长所在,不是剑,是人。有胆识对玄晶剑下手的一定不是泛泛之辈。天策们可以是挡住明敌的盾,却很容易被悄无声息潜入的暗箭蒙蔽。
在这样的重重布阵之下,只有两个人是能够直接接触玄晶剑的,便是叶浅和叶昙。
作为铸剑师,叶浅会每日三次亲自前去查看玄晶剑的情况,也只有他能做得到。而叶昙是叶浅的助手。
苏泠泠之所以让叶昙帮她盗剑,也正是因着这一层要害关系——叶昙是离玄晶剑最近的人。
这天夜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连月光都昏暗得很。少年少女小心翼翼绕开天策和千牛卫的守卫,一前一后到了停放剑匣的屋前,却不见本该在门口守卫的藏剑弟子的踪影。
苏泠泠忽然觉得不对。
“我和几个师兄说今天我值夜,让他们回去休息了。”叶昙低着头,压低嗓音咬着嘴唇,想是因为紧张,脸色绷得煞白。
“小五哥哥——”苏泠泠刚想开口。
叶昙却截口打断她,“咱们说好,你要信我、什么都听我的!”说着他不待少女再有动作,猛用一把力,将七秀少女推进门去,自己跟着反手插死了门闩。
这一下用力之大,苏泠泠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待稳住身子抬起头,却见诺大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
那天策正站在封存玄晶剑的剑匣边静静看着她,如水眸色如同幽深平湖。
沈默……!
苏泠泠下意识后退一步,却直接撞在了叶昙身上。
“泠泠,对不起,但是我……我不能让你就这么盗走玄晶剑!这么做是不对的!”藏剑少年垂着头,尴尬地连看七秀少女一眼也不敢,却是紧紧攥着双拳,用后背死死挡住门板。“我把事情都告诉沈副将了……泠泠,你相信我,我们都会帮你的!沈副将一定能帮你的!你不要受坏人的威胁摆布!”他忽然抬起头,眼底满是颤动的水光,竟是快要哭了一样。
苏泠泠震惊地瞪着叶昙。
从未想过,她竟然会看见小五哥哥这幅快哭出来的模样。那个好像永远都笼罩在金灿灿的阳光里一般的温暖少年,竟然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啊……可是她到底赌输了。叶昙没有选择她。他选择的是沈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