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转念一想,也未必是沈默一个人的错。或许,是小五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引人误会了也未可知。
叶昙喜欢粘着沈默,身为师叔叶浅又何尝没看出来。
当初小五一时意气杀了那几个神策却让沈默顶了缸险些被军法处置,听说这事小五就火急火燎得往天策府赶,火急攻心的牙都肿了。那时候叶浅就觉得异样,他可从来没见小五这么把谁搁在心上过,一听说沈军爷有事,就连自家闯祸害怕也都全忘光了。那会儿他俩还没厮混得多熟络呢。
再往后,入了这护送玄晶剑的队伍,小五心里想的嘴上念的五句话能有三句半离不开沈默,眼珠子都像给黏住了一样,下意识就追着沈默跑。
从前山庄里人都喜欢逗趣,说小五和苏泠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当真是金童玉女,将来肯定是要做夫妻的。可叶浅心里却一直觉得,小五对苏泠泠的喜欢仅仅是玩伴而已,不是爱恋。
叶浅太了解小五了。他也看得出那个小七秀对小五是什么心思。然而那种心系一人的柔肠百结、情有独钟的患得患失,叶浅从没在小五看向苏泠泠时的眼睛里瞧见过。
从前,叶浅以为小五或许是年纪还小,情窦未开不懂这些事。直到小五遇见了沈默。叶浅看着自己这个从来无忧无虑的小师侄毫无自觉地追着那个天策跑,为此弄得满腹心事愁眉不展,遍体鳞伤也不在乎。叶浅忽然就顿悟了。小五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没心没肺的傻孩子了,他只是还没有察觉自己的心意。
然而,私心说来,叶浅并不希望小五察觉这种心意。
因为天策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开始以前就已注定了结局的惨烈。兵者国之利器,然而再如何锋利,终归也不过是个器物,是工具,于上位者而言,取尽用竭以后,随手可抛。□□轻骑,大唐铁盾,任如何威名赫赫风光一时,终逃不过一声令下灰飞烟灭。
天策盛名,以白骨为基,鲜血浇筑。这就是天策的宿命。选择与天策并肩同行,便也是选择了这种宿命,需要足够的勇气与能力、更多的是觉悟,来接受眼前狼烟滚滚枪林剑雨的路。
而叶浅觉得,小五未必没有勇气和能力,却还没有这样的觉悟。
这个尚且天真懵懂的孩子,从前锦衣玉食享尽宠爱,根本不知人间疾苦,最忧愁的也不过就是小孩子家的争强好胜,他根本不知道他如今这样拼命伸出手去想要抓住的是什么。
叶浅不想自己最疼爱的小师侄一步踏错将来为此痛苦。但不想归不想,他不能代替小五做决定。小五这样毫无自觉地黏着人家,出点什么事也是迟早的。
叶浅低头看着一脸惊惶的叶昙,静了许久,重重叹了一口气,“你跟我说实话,那个人让你做这些事,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问得极为严肃,俨然是什么要立判生死的大事。叶昙懵头懵脑地回想,方才苏泠泠猛一下扑上来抱住他,又说了那许多闻所未闻的话,还亲了他的那情景,顿时觉得汗毛又都竖起来了,连自己瞎编的那点胡话早就穿了帮也没注意。
“我……我就是吓了一跳,有点害怕,好像不认识她了一样……”他垂着头,瘪着嘴,灰头土脸的皱着眉眼,一副苦兮兮的小模样。
叶浅闻言骤然愣了一瞬,依稀觉得哪儿不太对。但这一丝微妙的违和感很快就被心疼与关切淹没了。他安抚地拍了拍叶昙的肩膀,“小五,有些事不是不能做,只是你还小,还不到时候。而且,也不是随便和什么人都可以,如果你不喜欢和这个人那么亲近,不论他是谁,你都必须拒绝他,必须要让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对待你,更不应该让他亲你、抱你,你明白吗?”
“明白了……可是,三师叔——”叶昙忐忑不安地抬起眼,挠了挠头。三师叔说的这些话,好像有什么不太对的样子,可又好像没啥不对的,就是……怎么觉得不是在说同一件事呢?
叶昙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被三师叔严肃的目光一扫又吓得憋了回去。
叶浅站起身,沉声对叶昙叮嘱:“你老实待在屋里等我回来,不许出门。”说着已大步往外走去,路过时顺手就拿了自己那把轻剑,背手握在了身后。
【—兔必肯踢牛—】
☆、(24)
叶浅找过去的时候沈默正和哥舒翎安排次日启程的相关事宜,见这一向为人谦和有礼的铸剑师怒气不掩板着脸过来都吃了一惊。
哥舒翎忙不迭就迎上去,满脸堆笑地问:“这是怎么了?”话音未落已被叶浅冷冷瞪了一眼。
“叶某找沈副将有点事。”话虽说得不卑不亢,但语声中克己的不悦明眼人立刻便能嗅得到。
原本还等着领命的天策们各个跟竖起耳朵的狼一样,尾巴一甩一溜烟儿跑了。被迫断后的哥舒翎眼看就要摸着门边儿,被叶浅伸手一把拽住军袍后摆,“你留下。”
“哎,还有我事儿啊?”哥舒将军一脸苦笑,搓着手被拽回来,赶紧先捡了个角落蹲进去,以免被误伤。
见场已经清干净了,叶浅才看住沈默,将手中轻剑横于面前,沉声道:“天策府名将功勋满门,与我们这些江湖草莽大不相同,想来规矩也是不相同的。就不知道贵府军规是如何处置不守礼数轻薄良民的军痞?”
打从叶浅过来沈默一直满头雾水,只觉这怒气明明白白冲自己而来却莫名得很,不知自己做了什么惹怒了这位叶公子。而今听叶浅这一番话,愈发疑惑丛生,“轻薄调戏良民者,依律脊杖一百,战时从严,立斩以禁效尤……但天策府一向严守军纪,我府中人虽偶有顽劣,却也都还是晓得规矩的,正经事上绝不敢含糊,不知叶公子此言是所为何来?”
“既然有沈副将这句话,叶某便放心了。”叶浅冷笑一声,“沈副将仗义出手,几次三番救了小五,叶某铭感于心。小五尚且年少懵懂,倘若说过或是做过什么引人误会的,作为家长,我替他陪个不是。沈副将是人中龙凤将门君子,想来该比束发顽童识得分寸,想来不会一时糊涂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何况,”他说到此处,忽然瞥眼扫了蹲在一边看热闹的哥舒翎一眼,愈发笑得冷了几分,“小五是叶家的人,我藏剑山庄诺大基业,也是有规有矩才可成方圆的。”
这字字句句笑里藏刀,分明是在指责沈默对叶昙做了什么。
沈默原本就摸不着头脑,猛被扣了这么大的罪名,愈发匪夷所思,诧异地望着叶浅,一时没有应声。
叶浅疼爱师侄不假,但叶浅并不是个随便乱开玩笑或是任谁嚼两句耳根就偏听偏信的人,他这么严肃地找上门来说了这一番话自然是他心里已经认定了确有其事。
那么除了亲眼目睹或是亲耳听闻之外,还有什么能让叶公子笃定无疑?
一定是叶昙这小子和他师叔说了什么。
可他又能说了什么呢?
沈默暗自琢磨,眼前却是不由自主浮现出方才在营房外瞧见苏泠泠扑身抱住叶昙的那一幕……
难道这事又和那个小七秀有关系……?
无论背后重重如何,这会儿都不是耽于内讧的时候,没有把事情越扯越复杂的必要。
心头骤然一凛,沈默看了看叶浅手中的剑,不动声色抱拳行了个礼,淡然道:“叶公子说的是,沈默受教了。”
他丝毫不为自己辩白反驳,俨然就这么默认了。一旁围观半晌的哥舒翎惊得差点把下巴掉地上。
叶浅怒气冲冲找上门口口声声指责沈默这个全队最一丝不苟禁欲克己的人调戏了他们家小五已经够匪夷所思,更匪夷所思的是,沈默竟然认了。
以哥舒翎对沈默不深不浅的了解,这事要是真的,估摸着明天早上的太阳得从西边冒出来。
“噗,兄弟你……真的啊,没事吧?!”哥舒将军一个憋不住,当场笑出声来。
这笑声立刻引来叶浅怒目而视。
“将军笑得这么开心,怎么不好好想想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上梁不正的事才把下梁都带歪了?”
对待哥舒翎这个知交许久的“挚友”,叶浅可远没有对沈默那样冷静相待的好脾气,逮住哥舒将军头顶上的翎子劈头就是一顿好骂,左一句“为将不尊”右一句“玩世不恭”,四个字四个字骂得跟作诗一样。
哥舒翎心说知道叶浅不让自己走是迟早要说到自己身上的,就是没料到这火力这么快就全转到他一个人头上,哭笑不得苦不堪言,只得一边点头如捣蒜赔笑哄着,一边冲沈默使眼色,那意思就是:我都在这儿替你扛着了,你还不赶紧去把事儿弄明白,到底怎么就惹着他家的小祖宗了叫他发这么大脾气?
见这阵仗,沈默哪还留在原地看自家将军给人训得跟偷吃肉骨头被主人抓了现行的狗一样,忙退出屋去,一时有点想笑,却又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是不是太低估那个七秀坊出来的小姑娘了呢?
不,又或者应该说,其实那个小姑娘心并不脏。到如今,她有意也好无意也好制造出的所有事端对他都无甚真正的危害,不过是因为牵涉其中的人都是他的兄弟,大家玩笑则已依然了解并深信他的为人,所以迅速地就把事情内部消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