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但是范增临死前的话,竟然没有一句是好话,都是些不切实际的空想以及刻尖酸薄的话语——骂刘邦骂张良骂陈平骂韩信骂我,就是不骂他自己和他的“少羽”。
就这样,范增骂着骂着就骂不动了——他累了。
他太累了。
从战国七雄秦齐楚燕韩赵魏争霸,到秦始皇嬴政一统江山,项氏一族不断逃亡,墨家机关城被毁,小圣贤庄被烧,张良刺秦,胜七起义,天下战火再燃,扶苏被赵高和李斯杀死,胡亥即位,胡亥被赵高杀死,赵高再被三世子婴杀死,子婴又被项羽杀死……他见得太多太多了。
杀来杀去,死来死去,并没有什么有关快乐的记忆。
呃,快乐么?
……快乐。
范老头最快乐的时光,应该是楚国未被秦国所灭之前,他看着项羽和龙且从两个小萝卜头慢慢长大的日子。
不过时间距离太远,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
最后范增挣扎着起身道:“张良,再下一盘棋,我一定赢你。”
“啊喂,老人家你悠着点,躺下休息。”
我想阻止,却被张良拦住了,他轻声道:“阿真,你先出去。”
“可是……”他会死的!
下一刻,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又被咽回了肚里,因为我看到范增颤颤巍巍地伸手抓过了一个包裹,样子何其努力?
张良俯下身子,帮他打开了包裹,里面是棋盘和棋子。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或许这是他一生最后的念想了。
我听张良的话,走了出去,还替他们关上了门。
外面已经日薄西山,陈平还在煮着那锅黑乎乎的东西,嘴里哼着小曲,好不悠哉。
“我说,是你把范增老头害成这样的吧?”
陈平听我这么说,立刻扬眉道:“并不是。”
“哦?”
“散布离间计的固然是我,但是选择权在项羽自己手里,是他选择不信任老家伙的。西楚霸王竟然能被那种流言给糊弄了,这天下妥妥的与他无缘。”陈平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不过我没想过老家伙竟然会气成那样,何必呢?看开了救过自己的小日子去呗,反正年纪都这么大了。”
“……此话”竟然有理。
“你说,如果项羽信任老家伙,他会相信别人的流言蜚语吗?他会被骗吗?”陈平又笑着反问道。
“并不能。”
“所以说,”陈平吐掉嘴里叼着的草,哼唧哼唧道,“所以说并不是我的错,错在项羽。”
架在火堆上的锅子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陈平又往锅里添了一点药草,拿一根树枝在搅拌。
看起来熬的是药汤,难不成他还能给范增熬药?
他中邪了?
“陈平你很敬重范增吗?”
一听这话,陈平手一僵,机械地转过脸来,咬牙道:“你哪知眼睛看到我敬重那老家伙了?不要乱讲,我很讨厌那种老家伙的。”
这倒是我意料之外得到的回答。
于是,陈平絮絮叨叨地讲起了他小时候的故事。他曾因为偷村里一户人家的一棵小白菜,结果被那户人家的老头气势汹汹地追着跑了十里地,他简直泪奔,差点给跪了,而那个老头长得很像范增,陈平推断是范增的远房亲戚。
“那你为什么会给范增熬药呢?”
既然很讨厌范增,应该是将他踩死才合乎情理。
“后来我长大了,一次村里举办社祭,老头竟然推举我为社庙里的社宰,主持祭社神,为大家分肉。”
“……”这丫的也不合乎情理啊?陈平可是有偷小白菜前科的人呐,“老头估计是中邪了,中的还不轻。”
“我也这么觉得,我把肉一块块分得十分匀称,为此父老乡亲们夸我很称职。我还是第一次被那么多人表扬……我都不好意思说了,你很羡慕吧。”
“这更不合乎情理了!你还是陈平吗?”
陈平分肉,应该是自己私吞一大块,然后把猪毛分给乡亲们,一人两根,多下来的他做刷子。
“这有什么不合乎情理的?这很合乎情理。”陈平不悦道,“假使我能有机会治理天下,也能像分肉一样恰当称职。”
“并不能。”
那样苛捐杂税会越来越多的,迟早民不聊生。
“你这家伙,不要老是在心里诋毁我。”陈平扫了我一眼,视线又移到了锅子上,“我知道你是项羽那边派来的,人家阿墨长得比你可爱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向刘邦举报?”
“张良在军中官比我大,我怎么的也得给他三分薄面吧?”陈平挑了挑眉,继续道,“再说举报又不一定就有用,之前我就被举报过好几次,死灌婴死周勃那些个没文化的就常举报我,还好我机灵,陛下才没有治我,反而被我的话给感动到了,给我升官了。”
“噗——”这刘邦也是个没脑子的,不过陈平嘴炮功力确实强大。
“锅开了,这药终于熬好了~”陈平熄掉火,神情愉悦地将锅里的药汁盛到了碗里,又小心翼翼地端了起来,“看我这药不苦死那老家伙,让他一颗小白菜追我十里地,简直无情!”
这时,门被推开了。
张良动作缓慢地走了出来,面色平静,眼眸沉寂。
他轻声道:“陈中尉,你不必辛苦了。”
门没有关上。
隔过一段不远的距离,我看到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年逾七十的范增躺在草席上,眼睛永远地闭上了,神情安详。
旁边是棋盘,上面放着的是黑白交错的棋子。
“他赢你了吗?”我问张良。
张良摇头道:“并没有。”
“……”你就不能放一回水吗?
我回过头去看陈平。
他的表情比张良更加平静,甚至无悲无喜。他蹲下身子,将方才耐心熬了很久,刚盛到碗里的药汁,尽数倾倒在了地上。
良言真语
范增死后,陈平派人将他的尸体运送回了楚营的项羽那里。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运送尸体的那些年轻士兵一个都没能再活着回来,而围攻荥阳的楚军也增加了数倍。
陈平对此现象默不作声,聪明如他,早知这么做会惹怒项羽,但他还是坚持将范增的尸体送了回去,这中原因,只有我和张良心知肚明。
陈平此生就任性了这么一次。
只是此时的荥阳城几近弹尽粮绝,已经危在旦夕。
下午时候,我去找张良,他正在刘邦的家里,和陈平一起商议对策。刘邦哭丧着一张老脸,幽怨地看着陈平:“信信怎么还没有来?”
我一阵恶寒,缓了缓,幸灾乐祸道:“汉王现在怎么不抱个美人洗脚了?”
“朕没那个心情,美人都让她们退下了。”
“阿真,不得无礼。”张良看着我,严肃道,“还不快向陛下赔礼道歉。”
“哦。”我假装恭敬道,“道歉道歉。”
“罢了罢了,子房你不必较真,朕没那个心情跟她吵了,改日再骂吧。”刘邦叹气道,“可是,朕现在该怎么办呢?项羽这是派了多少人啊!”
“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张良这话说的也有道理,刘邦一向很走狗屎运,但是这次……范增的死彻底触怒了项羽,别说保住荥阳了,连刘邦能不能安全逃出去都是个问题。
“陛下,唯今之计,只有放弃荥阳了。”陈平点了点眉心,继续道,“青山犹在,薪火不尽。”
“这——”说到放弃荥阳,刘邦又有些不甘愿,将求救的目光望向了张良,“子房,难道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陛下,陈中尉所言即是,青山犹在,薪火不尽。”
“那好吧。”刘邦叹了口气,“可是朕和信信分兵时拿了那么多兵,却不能守住小荥阳,朕会被他笑话的。”
“陛下放心,韩将军不是那样的人。”
“他就是那样的人,他会在心里笑话朕的,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是他在心里一定会笑话朕的。”
“……”
“那个,我有话要说。”
我打断了这位老刘陛下关于面子问题的自我纠结,提醒他先别如此乐观,陈平和张良说的轻松,但是至于如何逃出去,还是个严肃的话题。
“项王围攻荥阳的兵力增加了数倍,连之前疏于防范的死角都补上了兵力,可见他的决心之盛。要想逃出去也绝非一件易事,请问汉王陛下会武功吗,是绝顶高手吗?”
“……不会。”
“轻功呢?”
“……不会。”
“那看来只能钻个洞了。”钻个洞把自己埋了,省得被项羽煮了。
“子房,现在挖地洞逃跑还来得及吗?”
“城中粮草所剩不多,而地道也不是几日之内所能完成的,陛下,此计应是不妥。”张良略一思索,就否定了这个计划。
我扭了扭脖子,发现陈平正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看。
那眼神,有点异怪,令人恶寒。
我往左走一步,他的眼神也跟着我往左一步。我往右走一步,他的眼神也跟着我往右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