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还是要本公子亲自动手,你小子才会乖。”我也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然后毫不客气地卷起了他的衣袖。
满月之夜的银辉极盛,浮在桌上如同一层秋霜。我清楚地看到他洁白的手腕上,斑斑驳驳,连带着手指,伤痕也是完全没有褪去。
“这根本没有好啊,你有没有涂药?”我有些气结,莫非这刘老三小气到了一定程度,连药膏都不给报销……不对,刘邦还能赏赐梨香给他,药膏肯定是会给的。难道是他忙得忘记涂药了?
顶着一张如玉的帅脸,手上却是狼藉的一片,看着多令人难受。我闷闷道:“张大人难道不知道手是男子的第二张脸吗?它也是要见人的。”
“如此说来,我的第二张脸是彻底破相咯。”
“还不算彻底……吧?是吧。依在下拙见,如果按时涂药还是有重新焕发诱人光泽的机会的。”
一会儿气焰嚣张地说“本公子”,一会儿又很狗腿地说“在下”,我也转换地忒自如了。
他轻声道:“无妨,有些事,总该是要记住的。”
“是什么事?”
“你,还有不疑。”
“不这样就记不住吗?”
“……”他不说话了,只是用平静的目光看着我。
他没有问我此次前来的目的,反而问道:“阿真,你想知道有关阿墨的故事吗?”
阿墨,不久前被我杀掉的少年,与我长得极其相似——放心,肯定没有血缘关系。
我口袋里还留有阿墨的那条锦帕,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娘,等天下平定了,我就回来。”
“……我杀了他。”
“我知道,阿真崇尚一劳永逸的做法。”张良并不讶异,顿了顿又继续道,“阿墨与我们一样,都是韩国人,只不过他还没有去过新郑。韩国被秦国灭后,阿墨和他的家人一路辗转,最后在襄城安顿。”
“襄城?”那不是被项羽屠城了吗?
“项羽坑杀了襄城所有的人,阿墨是唯一逃出来的。后来他加入了汉军,立誓要为他的亲人报仇。他还说等报完仇后就回故乡,他娘亲在世时一直想去新郑看看,他说他想去替他娘亲看,然后回去讲给她听。”
“……那真是很遗憾,恐怕他再也做不到了。”杀他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犹豫,现在却很后悔。
“阿真,毁掉一个人的梦想很容易。”张良摇了摇酒杯,将酒倾倒在地上,“……成就一个人的梦想却很难。”
小圣贤庄的后山有一片森林,是风和雨倾注百年甚至更久才造就,然而,大火几天就将其烧毁了。烧毁后土地寸草不生,再有百年甚至更久,也许都恢复不了当初的模样。
“张三,你说,这个世上究竟存不存在因果报应?”这是陈平问我的问题。
“阿真觉得呢?”他反问道。
“我觉得有啊。”我耸了耸肩膀,“所以,我以后一定会死得很惨,轻则万箭穿心,重则五马分尸。”
“莫要胡说。”
“张三,你相信人有轮回有来世吗?”
“……我么,”张良颔首,淡淡道,“不信。”
“为什么?”
“不叹今生,不想来世。”
“我倒是挺期待来世的。”我想了想,道,“来世我一定要当个舒服的动物,比如说猪头……不不不,猪头还是算了。它很快就被杀了吃肉了,马好像也很辛劳,那我当一只鸟吧。”
“阿真不愿当人了?”
“不当。”我坚定地摇了摇头,“人有脑子,会思考,所以人总是活得很辛苦。你看我们两个,活得多辛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出头之日。”
“那若真有来世,那我与阿真就当两只乌鸦吧。”他用左手支起了下巴,神情有浅饮几杯后的慵懒,眼里有零星的笑意。
乌鸦……连墨鸦都没办法喜欢的鸟类,我才不要当,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他为什么想要当乌鸦:“张良,乌鸦并不受人喜爱的,它是很不吉祥的鸟。”
“我知道。”
“那为什么?”为什么还想当乌鸦呢?
……这么没有出息。
“如果我是乌鸦,你也是乌鸦的话,那我们只能依赖彼此了。”张良顿了顿,又道,“也不会再有人和我争了,你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
……如此肉麻兮兮的话,分明只有当年的我或者墨鸦才能说的出口,子房啊子房,你果然是在刘老三身边待的太久了,不光学会了喝酒,还学会了肉麻,酒后变肉麻了=。=
“张三,你喝多了,脑子有点糊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这话不该是你能说的,应该是我的台词才对。”
“那阿真来说。”
“哦,可是,”我扯起一个笑容,像是在回答他,更像是在喃喃自语,“……现在的我,也说不出口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张良,姬真好逑。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我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亮了。
一夜无梦。
“你醒了。”张良正沐浴在轻软的晨曦之中,见我从房间里走出来,侧过脸轻轻扬起了唇角。
“嗯。”我点了点头,揉了揉眼睛咕哝道,“饿了。”
“荥阳城中有一处很好的早点铺,我带你去。”
“好啊。”难道他府上就没有早点可以吃了?还是说出去吃可以公费报销?
汉营的政策果然和楚营不太一样啊。
荥阳城,南北街。
……其实张良是在逗我。
西楚的军队早就将荥阳包围了,荥阳的甬道又在不断被破坏,粮食已经越来越短缺了,再这么下去,很可能会出现人吃人的局面。
哪里还会有什么很好的早点铺呢?
他带我来的是荥阳的一处小楼。
“张大人,我饿死了。”
我幽幽地盯着张良,张良笑着拿出背后藏着的食盒。
其实我又没眼瞎,早就看到他拎着一个食盒了,只不过他素来好面子,我可不想戳穿了惹他恼羞成怒——万一呢?
食盒里的是茶糕与茶水。
他替我倒了一碗茶,我左手端着茶,右手拿着茶糕。茶糕的口感很好,细腻柔软,清淡素雅,咬一口,唇齿含香,并不像糖糕那样甜腻,需要搭配着咸咸的豆花。
“阿真,你看天空。”
天空中,朝阳从云层中浮起,一点一点,天空也由橘红慢慢变成了浅蓝。
风拂过我的脸颊。
良辰,美景,茶糕,香茗。
三月末,四月初,一切都是极好的。
“边吃边看,还真是挺享受的。”我眯起了眼睛,看着已经变得耀眼的日头,好不惬意。
“这样好的光景,如果也能做成茶糕,慢慢品尝就好了。”张良边说边替我擦了擦唇角的茶糕屑。
“张三,这茶糕果然是你做的。君子远庖厨,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君子远庖厨,是主张仁爱,又不是将庖厨之人视为下作。”
“我倒是很想看你洗手做羹汤的样子,一定很贤惠。”这茶糕做得这么好吃,他居然很有厨艺方面的天赋,还跟刘老三混什么混,干脆在丁掌柜家对门开家店抢生意得了。
张良和我在城楼上吹了很久的风,就在我舒服地快要睡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他说:“阿真,以后别叫我张三了。”
我睁开眼睛,问道:“那叫你什么?张大人?张良?还是齐鲁三花之娇艳动人紫色喇叭花?”
“太长。”
“那叫什么好?”
“子房,阿良。”他歪着脑袋,轻声道,“或者……小良良?”
我“噗哧”一声笑了,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道:“又没喝酒怎么会醉?你都不像是你了。”
当年他可是很嫌弃“小良良”和“张小美人”这两个称呼的,只有我乖乖叫他“张良公子”或是“张良先生”,他才勉强会给我好脸色看。
他曾弃之敝屣。
“子房。”还是这个称呼比较得体,我揉了揉发胀的眼角,“风太大,我该回去了。”
我站起来,刚要行动的身体被一股力量拉住,然后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清瘦的怀抱。
我曾视若珍宝。
“阿真,我后悔让人有机可趁。”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下一刻,却又放开了我。
最后一句森冷而深刻的话,多年以后,思及此事,我都很难想象,竟会是出自温雅如玉风度翩翩的他之口。
“失去的,总有一天,要亲手夺回来,全部。”
其实他与我一样,内心都是残缺的,因为若即若离而变得患得患失。内心虽然强大,但心中的那道裂缝,却是无论如何都填不满的。
不管头顶的阳光是多么温热,都照不进那一道裂缝,一丝一毫都照不进去。
我在荥阳住了些时日,张良每天倒也很闲,陪着我到处瞎转悠,整个荥阳城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陈平倒是很忙,也不知是在忙些什么,总是贼兮兮地笑着,看到我和张良,也是一脸的“你们不要过来打扰我思考,我要做个安静的美男子”的表情。
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虽然不知道陈平会使出什么妖蛾子,但是肯定是有人要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