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房,我想见你们的沛公。”如果干掉他,我就功成身退了。
张良摇了摇头,道:“现在该改口叫陛下了。”
“那我想见刘老三陛下,想一睹他的花容月貌。”
“阿真,这里并不安稳,你莫要胡言乱语。”
“是是是,张大人。”我揶揄道,“我们去看看刘老三陛下吧。”
“把前面三个字去了。”
“我们去看看刘老三。”
“阿真!”
“好吧,张大人,我们去拜见陛下吧。”见他有点生气了,我也不逗他了,很识相地改了口。见他似乎还有些犹豫,我又道,“放心,我绝对不会杀他的,虽然范曾是叫我来干掉他的。”
“阿真,你——”张良很显然早就知道我的目的,但却很讶异我能亲口告诉他。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有些心虚道:“当初杀韩王成那会儿,我没心没肺的,现在恢复了本心,我再也不会与你作对了,更不会做令你为难的事了,我保证。”末了,我又补了一句:“虽然我是不能和你站在一边的。”
最后一句话令他的表情又渐渐凝固。
在他还没开口之前,我摸了摸鼻子,赶紧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去拜见陛下吧。”
我估摸着刘老三不是在吃饭就是在洗脚,谁知道他竟然是在一边吃饭,一边洗脚。而且是一个姑娘给他喂饭,一个姑娘给他洗脚,实在是荒唐。
甚至还有一个姑娘在唱曲,歌声婉转凄凉,岁月沧桑了她的容颜,却没有改变她眉宇间的愁绪。
曲是新曲,人是旧人。
“今生君恩还不尽,愿有来生化春泥。雁过无痕风有情,生死两忘江湖里。”
少年晚歌在月下逆着风舞剑,淡淡的月光柔和了他身上的凌厉与冷漠。
他说,姬真,你若死了,我就杀光这里所有人给你陪葬,包括我自己。
斗转星移,他的满头青丝变成了如雪白发,唇边却漾开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已然倾城。
他的生命终止于那一年的初春。
渐风起意,浮花点影,我终于记起,我和他,最初相遇于桃花树下。
——你是新来的?
——是。
——你叫什么名字?
——我……
——叫你晚歌,如何?
“人前笑语花相映,人后哭泣倩谁听。偏生爱的都是你,谁错谁对本无凭。”
我始终不明白龙且对我的执着,究竟从何而起。
记忆里,第一次相遇是在他家,走投无路的小贼与正在沐浴的少爷,毫无浪漫。第二次相遇是在桑海,寄人篱下的学生与落草为寇的将军,也毫无浪漫。
偏偏他时时刻刻护我周全,帮我一次又一次。
于是,欠他的,恐今生也还不清。
“眼里柔情都是你,爱里落花水飘零。梦里牵手都是你,命里纠结无处醒。”
闭上眼,我甚至都能看到十三岁的自己,执着地跟在少年张良的身后,大步流星地踩着他的影子,重复踏碎了无数古道夕阳。
他在前面生气皱眉,我在后面嘻皮笑脸。
曾以为,这样跟着,就是一生。
难念的经
转眼四月终了,我在荥阳已经度过了一月有余的悠闲时光。
四月的阳光有些盛过头了,脸上被晒得微微发热,恍恍惚惚间上方落下了一片阴影。
我睁开眼睛,不过片刻后又闭上。
“今日有点晚呐。”我抱怨道。
他整理着手中的食盒,直到打开后全部摆放好,才道:“煮茶费了些功夫,阿真莫怪。”
“比起喝茶,其实我更喜欢喝酒。”我从地上起身,拿起了一块糕点吃了起来,“不过你煮的茶味道也不错,我就将就一下吧,聪明贤惠的齐鲁三花之娇艳动人紫色喇叭花~”
“又乱说,”张良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里却带了一丝戏谑,“你也不怕咬到舌头。”
“我总觉得齐鲁三花比齐鲁三杰要好听的多。”齐鲁三花娇滴滴的听着多让人心神荡漾,齐鲁三杰就高贵冷艳……仅供瞻仰了。
换一个好名字,就能够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待我吃饱喝足,便又舒舒服服地躺下了。额头被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张良伸手用帕子替我仔细地擦干,我眯着眼睛看着他的脸,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之感。
墨鸦,晚歌,白凤,吟雪,锦瑟,龙且,他们的身影在逐渐淡去。
我有时候会想到晚歌,但我好像已经快不记得他的样子了。还有龙且,他的五官是俊美是妖娆还是刚毅,已经慢慢模糊了。我只记得他有红色的头发,还有红色的眼睛。
像燃烧的火焰一样,很漂亮。
“你快乐吗?”张良问我。
“嗯。”我点头。
快乐。
我很快乐。
甚至觉得这一生都没有这样快乐过。
对于往事,从四月初开始我们就心有默契地闭口不提。
他会给我讲些儒家学说,道家思想,看起来他对百家之说都很了解。我的学识比较浅薄,不想提起往事,难得地当了听众,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讲。
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若是能够这样过完一辈子,也未尝不可。让这样的日子久一点,再久一点。
这一刻,我想起了那张酷似他的小脸,我的儿子不疑。
不疑现在应该长得更高了,不知道他走路会不会不小心摔倒……龙且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
我应该相信,他们所有人都会平平安安的。
“阿真,你在想什么?”
“在想,”我想了一会儿,回答道,“在想你十年前的样子。”
十年之前,那个时候,他十六岁。
记忆中的那个十六岁的张良,具体的模样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恍惚间看到他负手站在桃花树下,身影被光线拉的很长。
回过神来,面前是二十六岁的他。
成熟稳重,有风霜渐染后沉淀下来的从容不迫,依然俊美,唇红齿白。
“那可想起来了?”他眼底满是笑意。
“忘了。”我轻咳一声,坐起身来,“我们回去吧,起风了”
我想我得了一种名为遗忘的病,好多事情都记得不是很清楚了,逐渐模糊后又被淡忘。我不但不怕,甚至有点希望这种病能够继续加重,哪怕病入膏肓。
……都忘掉。
然后,重新来过?
次日,依旧晴。
老地方。
我睁开眼睛,张良在,却没有带食盒来。
他的表情凝重,沉默了许久,直到我都想开口了,他才缓缓道:“范增出事了。”
我眼神微动,问道:“挂了?”
“还没。”他摇了摇头,“情况不太好。”
“唉,就这老头事多,真烦。”我叹了口气,道,“我们瞧瞧去。”
范增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
距离荥阳数十里的地方,有一处树木环绕,隐蔽的小屋子。
我刚走进小树林,就看到了蹲在屋子门口晒着太阳的陈平。
陈平嘴里叼着一根野草,生了堆火正在煮着东西,他看见我和张良来了,直接往里屋的方向努了努嘴:“里面。”
屋里的破草席子上,正躺着奄奄一息的范增,他弓着背,缩成了一团,一月多不见,老瘦的可怜。
他在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什么,我听不太清楚,下意识地问道:“范师傅,你嘀咕什么呢?”
他努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在看清楚是我之后,摇着头叹息道:“让你去暗杀刘邦,他没死成,倒是我要死了。”
“你胡说什么呢?做人要光明正大的,搞什么暗杀,靠实力干掉刘邦才是最好的。”
“你这丫头,才去了没多久,就成叛徒了!”范增说话过于用力,竟然咳出了一口老血。
“范增先生。”张良面色担忧地看着他。
范增拍了拍胸口,顺了顺气,道:“张良,你好的很!”
“先生……过奖了。”
“你们这帮家伙,竟然离间我和少羽的感情,他不要我了……不对,是我自己不干了,我说想回告老还乡,回到彭城,结果少羽压根没有挽留我的意思!”
我看着他老泪纵横的样子,出声提醒道:“他不是少羽,他是项王。”
“都一样。”范增辩解道,“我是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的,还有小龙也是。”
“不一样。”我看着这个固执的老人,一字一句认真道,“人是会变的,他是项王,不是少羽。”
他是少羽的话,怎么会连自己的亚父都不信任了?
怎么会连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龙且也不信任了?
所以他是项王,不是少羽。
少羽被项王自己弄丢了,或者说是抛弃了。
“以前少羽在面对流沙的无双时,奋不顾身地救我,他怎么会不信任我!”范增激动的心情完全没有平复,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彻底失去冷静。
——每个人都害怕被抛弃。
但真的被抛弃了,你又能如何?
“都说了,他是项王,不是少羽。”
“少羽就是项王!”
“……张良,老头他疯了。”我无奈地耸了耸肩,有点想笑,嘴角却僵硬着,心里也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