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人在潜意识里还是比较向往美好的,宁愿相信人性本善而非人性本恶。
“阿墨,你有听说过张良子房吗?”陈平突然出声问道。
“……听说过。”身为汉营中的“一员”,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张良的大名。事实上就算不是汉军,也该听说过张良。他的那些光辉事迹,从家族五代为相到亡秦有功,早就名扬四海,就差没编入话本了。
“那你觉得,张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我如果继续回答“阿墨不知”,会显得很突兀。汉营之中,应该没有人是不崇拜张良的,当然这个陈平不太好说,太有思想的人,往往是不会去崇拜另一个更有思想的人。
“张良大人他,”我略一思考,道,“他是个聪明人。”
“嗯,他的确是个聪明人,他懂的很多。”陈平点头,表示赞同,忽然又颇有兴致地问道,“那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大人也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你这个叛徒,岂止聪明,简直狡猾!
“那你说说看,我和张良,哪一个更聪明?”
明朗月色下,他眸若清水,全然不见阴谋与狠厉。
不过他能问出这种问题,也证明他已经醉了。
我正思考着该如何不违背良心也不惹怒他地去回答这个问题,他已经沉沉睡去,倚在榻上,靠在窗边。
“大人,陈大人!”有不识相的在重重砸门。
我连忙飞跑去开门,门外的是阿墨的同伴阿离。阿离同样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性子大大咧咧,甚至有些粗枝大叶,不过也正因此,我才没有被他发现有任何异常。
“陈大人喝多了,已经呼起来了,若是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就自己去叫醒他吧。”千日的酒效并不是一会儿就能醒的,我心生感慨,原来陈平也是一个情感细腻懂得借酒浇愁的人。
下一刻却听得阿离抱怨道:“陛下赏赐了这些酒,陈大人就拼命喝完,生怕谁和他抢似的,又不是不知千日易醉。”
“……呃,”原来刘老三是送的啊,难怪。陈平赶紧喝完也是有原因的,当初项羽赏赐给他的那些宝物,他一样也没能带走,全被龙且缴获充公了,这会儿心里肯定留有阴影了,不快点喝掉说不定过会儿又被没收了,他老是被人实名举报。
“阿墨,刚才张大人那边的人过来叫你了。”
“嘎?”哪个张大人?该不会是张良吧?(—口—)
不会的,汉营又不止一个姓张的,冷静,要冷静,一定要冷静。我吸了口气,稳下情绪,告诉自己,没这么衰的,总不至于一混进来就被张良盯上吧。
我故作镇静地跟上了这位张大人派来的人。这个张大人的住处和陈平的相隔很近,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就到了。
现在是战乱时期,又是被重重包围的荥阳,没有人会有那么考究,偏偏这张大人的院子,布置得倒是别具匠心,令人心旷神怡。
“阿墨小兄弟,大人在里面。”前方的人停了下来,对我朗声道,“好好伺候大人。”
“……是。”丫的,什么伺候?他该不会是在洗澡吧?还大老远叫个人来伺候?
我撇了撇嘴,抬起了头,在看清了牌匾上写着的字后,就再也无法平静了。
是三个字。
是属于韩国的文字,还有,写着的是,定岚阁。
定岚阁。
真搞笑,这种破屋子哪能和我当年富丽堂皇的定岚阁相比?简直滥竽充数。
进去,不进去。这一刻,我在思量。
此刻,我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张良。
然而,我此刻见到的人,又的确是他。
“阿墨,你来了。”他轻声道。
“张大人。”我低垂着头,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快速扫了他一眼。
他好像也在喝酒。
“阿墨,来坐吧。”张良轻声唤道,“你我不必拘礼。”
“是。”
丫的,这个阿墨也不知道跟他是个什么关系,我怎么会觉得这么别扭?
“前些日子陛下赏了些酒,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却之不恭。”我应声道,却瞧见张良握着酒壶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
顷刻,他替我斟上了满满一杯。
酒香扑鼻,谢天谢地,不是千日,而是梨香。
比陈平的档次高,看来刘邦还是挺照顾张良的,果然是真爱。
酒是微温的,喝在嘴里,不冷不烫。桌上还搁着一碟精致的糕点。
“这是荥阳城内最负盛名的茶糕,你尝尝。”
“嗯。”
我拿了一块,递到嘴边,咬了一口后,忽然之间就愣住了。
……茶糕么?
“第一次看到你其实是在韩王安的寿辰上,你很喜欢吃这种茶糕,那是韩非公子从外地游学回来才带回新郑的,我也是最近知道这叫茶糕,味道如何?和当年的,是否一样?”
他的语调极为缓慢,语气又极其温柔,手中的酒杯被轻轻放下,四下一片静默,我听到他的一声轻叹。
我有一瞬间的征仲,时光像是在我们之间飞速倒退,周围的环境慢慢改变,逐渐消失,又似乎回到了当年。
那年,我十岁,他也十岁。
我身边有墨鸦,家里有晚歌,有白凤,有揽枝和纸砚,还有活泼可爱的姬府四小强。
“墨鸦,这些打包带回去吃,不浪费。”
“好的,公子。”
原来我带回府的那玩意是茶糕,只是我后来忘了吃,也就忘了它。
被我忘掉的东西太多了,但是又总能不合时宜地被想起。
我想起了那段枯燥平静的时光,我总是在抱怨老爹给我留的任务太多,自己是如何如何的不自由。但其实在那个时候,我拥有很多,比我这一生拥有的加起来,还要多的多。
那个时候不知足,手边拥有的不去珍惜,还在想些有的没的,直到拥有的全部失去,才会去怀念,怀念曾经是多么多么的好。
看来呀,人性不是本恶,也不是本善,是本贪。
恍惚之间,我又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老爹曾认真地对我说过,姬真,我宁愿你一世无情。
他用布满粗茧的手抚过我的额头,因为不舒服,我不满地皱起了眉头,他的话根本没有听进去。现在想来,老爹只是希望我一生安稳,别愚蠢地困顿在感情里。
我却与他的话背道而驰,当劝导变成了警告,甚至强行制止,我却还是一意孤行,义无反顾地追着张小美人跑了那么多年。
——呐,虽然也没有修成正果。
我们之间的沟壑太深,中间有太多的阻碍,仇恨,还有那么多条人命——墨鸦晚歌郑音揽枝纸砚凌霄蓝翎他们因何而死?
即使是有再深再久的爱,我们也被这道沟壑分隔成了两条路上的人,渐行渐远。
“嗯,超级好吃。”既然张良已经发现了我不是阿墨,我也没必要再装下去,“儒家的确懂得享受,弄这么好的东西来吃,你也不怕吃成大胖子,到时候逃命都来不及。”
这次来的匆匆,行事匆匆,漏洞百出,我还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完全违背了一个杀手该有的谨慎细微,料定此行是必败的。
也许潜意识里,我压根就不想再破坏张良的梦想了,即使他从来都不怪我。
清夜绝尘,明月皎皎。
他的唇角抿起一个淡淡弧度,映着月色,一双清明幽深的黑眸里,竟染上了些许的落寞。
“阿真,我很想念你。”
岁月无声
一碟茶糕,一壶梨香,几乎全都进了我的肚子。我伸手拿最后一块茶糕,想了想,最终将碟子推给了张良。
“呐,留给你一块尝,我人很好的。”
这么好味的茶糕,时隔十五年,终于又尝到了。
“多谢。”他没有客气,拿起了茶糕,递到唇边,小口小口地吃着。
动作虽然极其优雅,但却是一副十足的小家碧玉的姿态。
我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逐渐变大,他倒是并不在意,吃完茶糕拿出锦帕将嘴唇轻轻擦拭了一下,而后才问道:“有什么事是令你如此开心的?”
“张大人您的吃相。”
“很有趣么?”
“像女人。”
“哦?”
“男子汉不是应该豪气万丈地一口吞下去吗?”我笑道,“可你知道你咬了多少口吗?”
“一口吞下去?会噎到的。”张良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哟,小样,还学会心疼自己了。”
“那是自然。”张良笑笑,扬起了眉毛,声音却突然低了下去,“不然,有谁会心疼我呢?”
是开玩笑的话,不是开玩笑的语气。
心中落了点酸楚,迅速扩大开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张大人手腕上的伤口都好了吗?”
“嗯。”他轻声道。
“让我看看。”
“不了。”
“为什么?”
或许是我对他的有求必应早就习以为常,这次他拒绝了,我反倒觉得很不正常。
“自己动手,还是我来?”我挑眉道。
“男女授受不亲。”张良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想缩回手却被我给捉住了,“阿真你即使看了,也不会对我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