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没有办法呐。”我蹲下身子,将棋子一粒一粒地捡了起来。
不疑中蛊,龙且和我都没有办法救他,白凤带回了张良,我们将张良藏匿于内室之中,度过了七七四十九天,还向范曾讨要了皇血草,这么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又天衣无缝。
然而我可能给忘了,这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范师傅是如何得知的呢?”我问道。
“你真的以为皇血草那么容易就能讨要到?”范曾冷冷道,“若不是小龙说了实情,我们会给他?”
“那项王为何没有……”为何没有戳穿并杀掉张良呢?
“张良曾对项氏一族有恩,项王并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但这是最后一次放过他了。”范曾说罢又看向了我,“至于你,若不是小龙愿意担下所有的责任,你此刻恐是不能安然无恙。”
“因此,项王拿了他的兵权吗?”
“没错。”范曾仰头道,“这些年,他变了,他竟然开始怀疑起小龙了,我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他们以前多么要好。小龙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他也应该清楚。小龙若是会有二心,根本不会说出实情。他是宁死也不会背叛项王和楚国的。”
龙且当年和项羽因战争而分别,他负责断后,腾龙军团与大军失联后,来到桑海,占山为王,苦等项羽三年之久,他始终坚定地守护着楚国的虎符。
说到虎符,我很惭愧。他用命去守护楚国的虎符,我却将韩国的虎符刻了字,当成玩具送给了张良。
一句“亡秦必楚”,真的能让他坚定地等待三年吗?
恐怕真正让他等待的,是项羽与他的约定。然而最后,他却失去了项羽的信任。
“阿真,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吧?”
“我当然记得。”我看向范曾,“范师傅,我已经做到了第一件事。”
“当年让你去杀掉韩王成,原意是想让张良彻底死心,却没想到他反而改变了昔日一心复韩的思想认识,转而以统一天下为己任了,他倒是看得清。”
“是他的一个飞跃。”我点头。
“只可惜他跟错了主,刘老三的实力,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和项王相比的!”
范曾的这句话,在几个月前我是会赞同的,只是此刻,我竟开始怀疑我们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了。
项羽的屠城暴行,我可以不看,因为说到底,那些人与我也毫无关系,我不是盖聂那样的救世主。只是现在的项羽,竟然对龙且他们也再不信任。
他只相信他的项氏一族了。
也许,他有一天,会连范曾都不再信任。
“阿真,去完成第二件事吧。”范曾闭了眼,再睁开时,眼里竟流露出一丝罕见的凌厉,“杀了刘邦,免得夜长梦多。”
“呃,他身边的护卫比韩王成要多很多的,而且个个膀大腰圆,我有点惶恐。”老范,你三思啊。
“你是姬无夜那种人的女儿,对于杀人之术应该是极为精通的,我相信你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胜任,我也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但在听到他的那句“姬无夜那种人”,我已经没有心情再听下半句话了。
老爹就算再凶残,也没有做过屠城这种暴行,不是他没有这个能力,若是他想,他完全可以做到,但是他没有,所杀之人也几乎全部都是自己送上门来找杀的。强抢民女这事当然混帐,我也没办法替他开脱。
但他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战场上,为韩国的和平也献出了一份力,最后却死得凄惨,尸体还被吊在了城墙上,家家户户载歌载舞地庆贺——仅仅只有我一个人记得,老爹也是为韩国为韩王为百姓做了事的。
老爹死后一年,韩国被秦国所灭。我因为失忆住在咸阳,对此毫不知情,但当我恢复记忆想到此事后,心里竟然是无比愉悦的。
灭了就灭了吧,反正啊,我早就没有家了,没有家,哪有国?
在割开韩王成的喉咙之时,我没有半分犹豫,心里满满的都是报复的快感。
这个重新建立的韩国,它依旧腐朽而肮脏,苟延残喘着,不要也罢。
我与范曾有一个约定,我替他做三件事,他还我一座将军府。与当年新郑的那座一样,一样有雀阁,一样有定岚阁。
那样繁华的将军府,那才是我的家。即使只有我一个人,它也是我的将军府。
到时候,我会把定岚山上墨鸦晚歌老爹他们的墓全部移到院子里来,这样,他们永远都可以陪着我了。
他们永远都可以陪着我。
再也没有人会离开我了。
“这件事你早点办好,就可以早点见到龙且和你的儿子了。”范曾起身道,“还真是非你不可,刘邦身边最为聪明的就是张良,就算你被人发现,张良也会尽全力护你平安。而且,他根本不会怀疑到你身上。”
“你错了,他不是不会怀疑我,”我低下头,看着散在一起的黑白棋子,轻声道,“出了那样的事,他第一个会怀疑的就是我,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的。”
只是他从来不说而已。
我摩挲着黑白交错的棋子,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我强行去相国府送棋的那一晚,张良只用了两柱香的功夫便赢了我。他笑着对我说,姬姑娘,承让了。
丫的,谁承让你了……是我比不过你。
人生如局,黑白两子,各执一方,难以思量,虽有交错,却不交融。
并且,最终一定会分出胜负。
你看,也没有谁在最后,会把一粒黑子放回白色棋子所盛放的棋盒里。
它们不是一路的。
“我去杀了刘邦,以后就只欠你一件事了。”
阴谋阳谋,都是范曾,只是去执行阴谋的,总是我。
混进荥阳不是一件易事,混进刘邦的军队里更不是一件易事。
我挑了一个独行的士兵下手,在他那双明亮单纯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脸沉静的自己。
他的生命终止于前一刻的“嗯,我也是新人”。他叫阿墨,十五岁,因为年纪小,与我的身形差不多,出乎意料的是,他与我长得也极为相似。
在从他身上扒下来的衣服里,我找到了一条锦帕。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娘,等天下平定后,我就回家。
他没有说谎,他也是韩国人,因为上面写的是韩文。
他跟我扯了半天话,我只记住了他的名字。除此以外,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我只知道,他的娘亲,永远也等不到他了。
阿墨的尸体被我扔进了树丛里,我本来想把他好好埋了的再立个碑,但是时间不够。
血从尸体下汩汩流出,填满土地的缝隙之中,汇成一汪红黑色的池塘。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伸手替他阖上了眼皮。
再见理想
“阿墨,你觉得,这个世上究竟存不存在因果报应?”
问我这话的人是个高高大大的男子,相貌英俊,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此时正坐在窗边喝酒,吹着冷风,神情懒散。
他的面容够不上熟悉,但也并不陌生。
他曾是项羽手下的一个中层军官,颇有才能。我和龙且成亲之时,他也过来喝过一杯喜酒,送过一句祝福。直到彭城之乱平息后,他才离开了楚营。
项羽后来因为司马欣背楚降汉,迁怒于他。他就是嘴炮功力天下无敌的陈平。
我没有想到阿墨竟然是陈平的手下,但陈平一天都不往刘邦那里跑,反而整天窝在房间里饮酒作乐。
陈平喝的酒是较为平价的千日,他倒也乐在其中。
说来也怪,按照他这个绝不愿意亏待自己的个性,早就已经中饱私囊了,喝酒的档次应该不低于梨香,怎么反倒甘心喝起千日了?
陈平酒多了之后,话也更多了,还开始思考起人生的意义了。
他问我,这世上究竟存不存在因果报应?
叛徒当然是会遭到报应的,我心里这么想,但是嘴上却恭敬道:“阿墨不知。”
我对于这个阿墨并不了解,胡乱说话都有可能被陈平发现端倪,因此很多问题我只能装作不知道。
陈平对于我的回答显然不满意,面色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放下酒杯,幽幽道:“那我告诉你吧,报应迟早都会有的。”
“……”我无言,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阿墨,这个世上根本没有真正的大奸大恶之人。”陈平又斟满了一杯酒,晃着酒杯继续道,“儒家的尊师荀卿主张‘性恶论’,人之生也固小人。性恶论在名声上自然没有性善论那么入耳,但我却觉得它更加适用。阴谋也好,阳谋也罢,能为其所用行其有效的,才是真正的谋略。人心如浮萍,时刻都是漂摇不定的。这世上也根本没有真正大慈大悲的善人,因为没有人是不自私且从不为恶的。”
“……”断章取义。荀子提出“性恶论”,是为了强调道德教育的必要性,而不是为了提倡“人性从恶”这一说,人也不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辩解,将其归咎到本性之上。
当年我被郑音送去儒家接受教育的那段时间里,伏念给我们讲授过孟子的“性善论”,却没有讲过“性恶论”,纵然这是他所敬爱的师叔荀夫子提出的,也没有成为儒家传播的文化思想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