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梦想,少年时期的张良和韩非也曾有过。
大抵是一样的,然而又有些不一样。
“项王,我——”钟离昧一见项羽,就急忙想开口质问,却被龙且拦住了。
龙且行礼道:“项王,不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龙将军,明日我即将率军去荥阳铲除刘邦那帮土匪,龙将军切记要好好辅助项声将军守好彭城。”
“……末将定不辱使命。”龙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脊背一下子绷直。
钟离昧再也容忍不了,颇有些气急败坏:“项王,小龙将军他一向忠心耿耿,为什么你要拿了他的兵权,不派兵出战也就算了,连彭城也不让他守着。这是为什么?他到底做错什么了?”
“你说,这是为什么?”项羽轻声反问道,屋内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
半晌,钟离昧又道:“末将和龙将军追随项王您,赤诚之心,苍天可鉴。末将斗胆,请项王给一个说法。”
“这个问题,钟离将军还是去问龙将军本人吧。”项羽抬眼,视线慢慢扫过龙且,嘴边扯起一抹讽刺的笑容,顷刻间又恢复了平静。
钟离昧还想说些什么,项羽又开口道:“龙将军,此次前去荥阳,还需要龙夫人陪行。一来是因龙夫人头脑清晰,思维活跃,听说与汉军里的人也很相熟,孙武曾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有龙夫人相助,可谓如虎添翼。二来虞姬有了身孕,因为放心不下我,执意随行,龙夫人和她一起,也算是相互有个照应。不知龙将军意下如何?”
话说到这里,龙且和我都没有任何回绝的余地。
龙且握紧的拳头又慢慢松开,他闭上眼,缓缓道:“……项王,所言即是。”
项羽很快离开,钟离昧仍是一头雾水,满腹委屈,只是在看到龙且渐渐沉凝的神情后,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无言离开。
日沉日落,我想起了多年前凝望天空时得出的感慨,在看到如此温和而又落寞的夕阳之时,总会经历一次离别。
龙且与项羽之间肯定是出了事,但是龙且一句也不肯说。他抱着不疑,只道:“阿真,我和不疑,会等你回来。”
他站在夜幕下,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俊脸上分明流露出一丝落寞。
我的唇落在不疑软软的脸颊上,他还在睡觉,我没有吵醒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时光点滴流逝,外面很快天亮了。
天亮了,我也该离开了。
此次前去,我本想带走锦瑟,龙且却说:“阿真还是带着吟雪吧,你由她照顾已经习惯了。换人是会不适应的。”
我还在犹豫不决,龙且又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不疑的,他若出事,我定以命相陪。”
——纵然我万般不愿,他最终还是没让我带走不疑。
只此一次,他没有依我。
前去荥阳,是个浩浩荡荡的大工程。我和虞姬同坐在一辆马车之中,日光明媚,她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正在缝着一件衣裳。
是一件小孩子的衣裳。
我的目光落在了她隆起的小腹上,这么看,大概有五个多月了。
“虞姬,我记得你以前是叫石兰吧?”我没话找话地问道。
初见她时,她女扮男装,在有间客栈当小伙计,而我也是女扮男装,在小圣贤庄念书。那个时候,我还常常不知趣地找她扯话,她倒是不怎么爱搭理我。现在也一样。
她总是沉默着,却也是执着的可怕。即使是有了身孕,宁愿忍受长途跋涉的艰辛,也不愿与项羽分开。
“石兰是族名。”虞姬点了点头,小声道,“我叫小虞。”
“小虞?”
“就是天上的小雨。”
“真是不错的名字。”我叹了口气,语气颇为羡慕,“就不知道我爹给我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了,他应该不算是什么文化人。”
“‘真’是真实真诚的意思。”虞姬略一思考,安慰道,“这也是不错的名字。”
瞎说!大反派会希望自己的女儿去做个真实真诚的人吗?这也太扯了。
“话说回来,虞姬你知道项王和龙且之间发生了什么吧。”我问道。
她咬下最后一根线,轻声道:“你应该自己去问龙将军。”
“他根本不愿意说,不过我大概已经有了一些眉目。”
“信任这东西,一旦遭受到一丁点的破坏,就不复存在了。”虞姬叠好衣裳,沉默了许久,又问道,“阿真,你有愿望吗?”
愿望……又是这个问题。
张良也曾问过我。他问我,小区,你有愿望吗?
当时我很狗腿地笑道:“公子的愿望就是小区的愿望,希望公子早日美梦成真。”其实当时我只是娶(?)了他,而他的愿望是让韩国变得繁荣富强,免受他国的欺侮。
他的愿望当然破灭了,韩国首当其冲,率先灭亡,八成是我和墨鸦在一起的日子太久,也变成了乌鸦嘴。
至于我的愿望……现在已经不能算愿望了。
于是我摇头道:“我没有愿望。”而后我又反问道:“虞姬你有愿望吗?”
“有的。”说到这里,她的眼里隐隐浮现出期待的光,“我希望战争能早点结束,我想带少羽去蜀山看看,那是我以前的家。”
她叫他少羽,而非项王。
只此一刻,她叫着他以前的名字。
“我不知道这些战争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虞姬顿了顿,又道,“我也不知道除了跟着他,我还能做些什么。”
兴许今天她看我特别顺眼,也兴许是她压抑了多年而无人倾诉,竟娓娓不断地讲述起了她和项羽的往事。
她讲当年少羽和她在桑海初识,他们骑着小黑逃开了隐幅,他们还遇到了占山为王的龙且。还有她和少羽一起看着万家灯火的那个夜晚,她告诉少羽,她叫小虞,意思就是天上的小雨。
那时,他们骑着小黑,在山里追云逐月,似是把人世间的美梦都做了个遍。日子若是能够细水长流,该多好。
项羽与少羽,始终是不一样的。爱还在,少年情怀不复存在。
我和他不熟,所以我不太懂。然而从虞姬身上怎么也无法全部掩饰下去的失落中,我多少还是明白了一些。
她渴望安定,却不得不紧跟着他,跟着他颠沛流离也心甘情愿。
她只怕自己的动作慢了,就跟不上他的野心了。
所以她才说,她也不知道除了跟着他,她还能做些什么。
但她还是希望在日光明媚的日子里,他们不是去打仗,而是他陪她,两个人,去她说的蜀山。那里是她的家。
次年二月,项羽大军临近荥阳。
一月有余的晴天突然下起了大雨,炭火舔着夜色,狂风怒号,天空中隐隐泛着墨蓝。
天下之风
项羽说是让我与虞姬互相有个照应,其实根本用不着我。我还是跟吟雪两人分到了一间营帐中。
一连多天,都是阴雨绵绵,令人心生烦躁。
吟雪愁眉苦脸地说道:“也不知道现在彭城是不是也下雨了,不知道小公子怎么样了。”
一提到不疑,我就愈发地烦躁起来,不知道龙且有没有按时喂他吃东西,也不知道他现在走路还会不会跌跌撞撞的。
说到底,都怪刘邦。要是他早点投降,不要打肿脸死撑着,我根本不会被项羽弄到这里来。
“龙夫人,范曾师傅有请。”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范曾派人来了。
范曾今年已经七十多了,一身的疾病,若不是因为战争,他早就可以荣归故里,颐养天年。
“阿真,对弈一局吧。”范曾的面前放着一盘棋,黑白两色子交错,占据了大半个棋盘,看来是一盘残棋。
我可不认为他叫我来只是因为下棋。
“是,范师傅。”我点头。
这盘棋黑子明显占了上风,并没有多大的精彩,我很快赢了范曾。
“输了。”范曾放下手中的一粒白子,幽幽道,“……这在当年,其实就该输了。”
“范师傅何必谦虚,你的棋艺早就独步天下,无人能敌。”这些年我本事不见长,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倒是与日俱增。
“你这丫头,少在这里吹捧我。”范曾失笑道,“这局棋是我当年在小圣贤庄和张良没有下完的残局。”
“……呃,”这么说我拿的黑子是张良所执的了,难怪老头输得这么凄惨。
“张良的棋艺才是真正的天下无人能敌呐。”范曾叹了口气,继续道,“当年,他帮我们和墨家度过帝国的劫难,但是现在还是背道而驰了。”
“斗智斗勇,相爱相杀不也是一种人生乐趣?”我摸摸鼻子道,“范师傅,你要想开点。”
“阿真。”范曾敛了脸上的笑容,眼神沉沉,“你可知项王为什么要收了小龙的兵权?”
“……”对此,我保持沉默。
不只是龙且的兵权,连钟离昧等异姓将军的兵权也全部都被项羽收了。
“食父之蛊,我也有所耳闻。”范曾忽然扬手拍落了书案上的棋子,棋子哗啦哗啦地落了一地,“荒唐,你荒唐,小龙也荒唐!他跟着你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