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听完小曲就该吃糖糕,喝豆花。
那是比喝酒喝到酩酊大醉更加快乐的事情。
只要走不动了或者是想偷懒,墨鸦就会抱着我走。
墨鸦喜欢看着我吃糖糕,然后把我吃剩下的带给白凤。白凤小时候的样子超级可爱,肉乎乎的,武功倒数脾气还特别差,我当时还怕他吃太多的甜食会胖得飞不动呢,没想到他现在轻功已经天下第一了。
还有晚歌,晚歌给我的训练从来不放水,他也不爱笑,但是他却护了我很多年。
最后,他把命也给我了。
我欠他最多。
我该还的债太多,债主们却都一个一个地死掉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
脸上有凉凉的液体滑过,我的视线慢慢模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恍若叹息:“我要吃糖糕,很多很多的糖糕,还有豆花,很多很多碗的豆花……”
他轻声道:“好。”
相看两厌
糖糕入口,是甜。豆花入口,是咸。
孙记糖糕铺边的掌铺,还是十年前的孙老头。
孙老头倒是命大,仍然活着,虽然背佝偻得厉害,一副老态龙钟的倒霉模样。
“阿真,你吃慢点。”张良提醒道。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幽幽道:“我吃东西的时候,墨鸦和晚歌从来都不插话。”说罢我猛的喝了一口豆花,却呛到了嗓子眼,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知足常乐。”
桌子上多了一碗白水。
我抬头,伸手抹掉唇边的汤渍,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慈悲之光的孙老头。
十年前,他也对我说过这句话。
人生百态,知足常乐。
我全身的气血几乎都冲到了脑门上,我恨不得拽着孙老头的大声吼道,什么知足常乐,本大爷都已经一无所有了,我知什么足,我怎么常乐!
呵呵,知足常乐。
……我连苦中作乐都做不到。
我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吃不下了。”
我只吃了一个糖糕,半碗豆花,就已经寡然无味。
“以前你的饭量可不是这么点。”孙老头冷不丁来了一句。
我一愣,随即笑道:“那也是要看和什么人吃,用什么样的心情吃。”
孙老头摇了摇头,随即转过身去,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了。
看着满桌的糖糕,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随即又反应过来,我身上没有带锦帕。再者,也没有一个要吃糖糕的凤宝,在定岚阁等着我带糖糕回去了。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
夕阳西下。
天空被落日的余辉染的金光灿烂而又无比落寞。在轻轻浅浅的晚风中,我唱起了许多年前的歌谣。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以前我不懂“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感觉,反倒抱着一颗探究之心去找虐,几近十年,这种满腔的孤寂之感,早已把我淹没地彻彻底底。
一曲罢,我停下了脚步。我转过脸,认真地对张良说:“你娶了淑子吧。”
他平静的面容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一半在闪烁的阴影中安静,一半在未尽的天光里颤抖。眼里星子般的光芒,已经消失。
像是繁华的夜幕里,陨落了最后的星辰。
“你若不嫁,我不强求,终此一生,不会娶妻。”
情之切切,字字荒唐。
这个时候的张良,比起当年我怎么也不追不到的倔强的张小美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这样胡说八道,会气死你爹的,张家也会断后的。”
张元已经去世,张平又一病不起,张良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绝对会气死老头子的。
张良无言,我亦无语。
此次谈话,又是不欢而散。
夜晚。
今日无星,我坐在庭院中数月亮,有老奴来报:“姬公子,老爷想见你,说是有话和你谈。”
老爷?张平咯。
他找我谈话,是嫌自己的命太长吗?
虽然心存疑惑,我还是跟着老奴来到了张平的房间。
一进门,扑面而来的就是空气中散发的,浓浓的死亡之气。
病榻上躺着一个人,面色发黄,老瘦不堪,病入膏肓,正在剧烈地咳嗽。
我突然羡慕起老爹的死亡。
他死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死在洞房花烛之夜,死在美人帐前,也算一件幸事。
老爹最起码不用像张平这样,忍受疾病的折磨,还要忍受亡国之痛和颠沛流离。
“……喂”我突然不知道该称呼张平什么了,我是很想直呼其名的,但是我怕一张口就把他给气死了。我该说些什么?
“姬真。”
“……你找我有事?”
虽然扮了男装,也已多年未见,但淑子和张平都是一眼就认出了我,他们果然恨我入骨,恨我带坏了张良。
“五年前,是我让阿良娶淑子的。”
“嗯。”我点点头,“你做的很对。”
换作是我张平,也会做同样的决定。
没有人会害自己的儿子。
“咳咳咳……”他又开始咳嗽了。
我赶紧说:“你把持住,我可没有说混帐话啊,你别激动。”
“我没事。”张平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可是阿良并不肯,他那时就不肯,后来你知道他为什么同意了吗?”
“……”中邪了呗,然后又缓过来了。
“你是罪臣之女,本该连诛。我爹答应去向韩王安替你求情,保你一命,条件是阿良尽快成亲,阿良最后同意了。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你会存在于他的心里,也许会很久很久……”
“那是你自己猜的,很久很久这种东西都是毫无根据的。”
“可我没有想到,他的决心那么深刻。你死以后,他消沉了很久,直到流沙带来你并没死的消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时候,他有多高兴,只有他娘亲还在世的时候,我才看到他笑得那么快乐。”
“……是么?”
“我今日告诉你这些事,只是出自一个父亲对自己儿子的怜惜,再无他意……我还是很讨厌你,这一点至始至终没有变过。如果没有你的出现,阿良说不上会幸福,但至少不会痛苦。”
“哦。”我转过身去,向门外走去,“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如果有如果,你又怎知我不后悔?
“张平,我也一样。”我在门外停下,幽幽地回头说了一句,“我也一样,还是很讨厌你。这一点至始至终没有变过。”
回廊的尽头,站着张良。
月光很亮,倾泻在地上,竟像是铺了一整层均匀的秋霜。他的身上也沾着月光,晚风吹过,时时搅碎月色,在他身上水一般地流淌。
张良的手里,抱着一坛酒。
“阿真,这个给你。”
我对酒从不拒绝。
可我没想到,张良给我的竟是西凤。味道甘醇,入口绵长,绝不掺水。
更我讶异的是,整坛酒竟然是温热的。我一向对温度毫不讲究,可我知道热一壶酒容易,那热一整坛酒,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问,抱着酒坛走远了。
人生百态,失意还是得意,都不如大醉一场,埋入梦乡。
墨鸦喝酒,是小酌,他需要保持清醒,始终不曾放纵。
大概他其实也是很想纵情地大醉一场,也想畅快淋漓地痛快一次吧。可惜直到黑羽披上死亡,他睡进黄土,也始终没有实现这个愿望。
“你喝得倒痛快!”淑子跑进了我的房间,气呼呼地看着我,“你知道你喝的是什么吗?”
“……西凤啊。”
“你知道良哥哥是怎么拿到它的吗?”
“……偷的?”这小子学坏了啊。
“你才偷的!良哥哥是君子,干不了这种勾当。是他当了他的玉箫——”
“你说什么?”
淑子大概是被我转瞬变冷的模样吓住了,愣了片刻才又道:“那是他娘亲留给他的遗物,他为了给你买酒,把它给当了,我是偷听他和福伯的谈话才知道的。”
当玉箫!
亏他干的出来。那个两年前对我说“阿真,就算再缺钱花,也不可以把玉箫卖掉”的张三,自己反倒跑去当玉箫了。
——食言的总是他。
我以最快的速度飞到了全新郑最大的菜安当铺,一进门就有贼眉鼠眼的老板迎了上来。
“这位爷,想要当什么东西?或者想要什么东西?我菜万成的当铺什么都有哦。”
“我想要一根玉箫。”我顿了顿,补充道,“色泽通透,上等的玉箫,你可有?”
“这位爷来的真巧,不久之前就有个人来这里当了一根玉箫。您知道是谁吗?是大名鼎鼎的子房公子,张相爷家的子房公子!”
“是吗?拿给我看看。”
“这个——”菜老板伸出了胖手,笑道,“看一下也是要收费的。”
“那买下呢?要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