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萍打量着这间七十多平的小房子,屋内摆设陈旧,布艺沙发南侧安了个颈椎治疗仪。
不禁对这孩子又心疼了几分。
毕然给她倒了杯水。
蒋萍捧着杯子,明知故问:“家里就你一个人?”
想起母亲,毕然眼里闪过一抹痛色,她咬了咬唇道:“我妈上班去了。”
亲家还去上班,蒋萍猜是这孩子还没有把病情告诉她。
第一次混个脸熟,蒋萍也不好说得太多。没坐一会儿,她就起身告辞了,“然然啊,阿姨这就先回去了。等正式搬过来的时候,再和你妈妈认识一下。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可一定要互帮互助啊。”
她甚至和毕然交换了联系方式,“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千万一定要告诉阿姨。阿姨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时间。”
毕然礼貌地道谢。
新来的邻居蒋阿姨,人很热情。
哪怕是初次见面,她竟然生了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像是失散多年的亲戚回乡探亲。
一下子便亲近了。
只是她今天没有同人攀谈的心情。
*
晚上俞淑芬回来,毕然已经做好了饭菜。
吃过晚饭以后,毕然用颈椎治疗仪给母亲按|摩。她犹豫着,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开口。
俞淑芬趴在沙发上道:“然然啊,对面那房子卖出去了,你知道吗?”
毕然点头,“嗯。”
“我下班回来的时候,听他们都在那儿说呢!说卖了个好价钱。赶明儿,我问问林芳卖了多少钱,要是价格好的话,咱们也把房子卖了,卖房的钱留给你陪嫁。”
“妈。”
“嗳!”
见母亲心情很好,毕然更是开不了口。她不想打破母亲对未来的幻想,也完全不敢想象,母亲得知病情后的反应。
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闷闷道:“没事。”
“你这孩子,怎么支支吾吾的?”俞淑芬不满道,“你今天放假了吧?”
“嗯。”
俞淑芬提醒道:“那你明天别忘了抽个空去一院帮我把报告单拿回来。”
女儿心大,她担心女儿把这事儿给忘诸脑后。
毕然身体颤了颤,小声道:“妈,报告已经拿回来了。”
听到这话,俞淑芬翻了个身,在沙发上坐正,一边戴上老花镜,一边道:“啊,拿回来了?那你拿给我看看呢?我倒要看看这几千块钱的检查跟几百块钱的检查有什么区别?”
大医院的检查项目又多又贵,可她又拗不过女儿执意,还非要做什么宫颈癌筛查、乳腺钼靶检查,花了好几千块钱,叫她心疼了好几天。
她没等到女儿去拿报告,只等到了女儿沉默。
见女儿这反应,俞淑芬痴愣了住,然后道:“结果不好?”
毕然依旧沉默。她宁愿得病的是自己。
俞淑芬却笑了,“你这孩子,有病咱治病。你怎么一副我得了绝症的样子?”
然后,她顿了下,缓慢问道:“不会还真是吧?”
毕然仍旧不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空气中沉默了很久,只听到客厅里老式挂钟滴答滴答,时间一分一秒、艰难流逝。
良久,俞淑芬率先打破了寂静无声的夜晚,她道:“什么癌?”
“脑肿瘤。”
“要不,咱就别治了?”
毕然红着眼睛激动道:“那怎么能行?就是卖房子咱们也得治。”
“你别动房子的念头。”俞淑芬也激动,“那是你的嫁妆,是你的生活保障。”
毕然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所以她才会提前去筹钱。她红着眼,掏出手机给母亲看微信余额,语气中带了点乞求,“不卖,我们不卖房子。我有钱,我爸给我钱了。”
“你爸也知道了?”
毕然扯谎道:“嗯,他人在外地出差,赶不回来。”
“他给你多少钱?”
“二十万。”
毕先革还念旧情,这倒是俞淑芬没想到的。
她缓了一下道:“哦,那也不治。这二十万也留你做嫁妆。以后,我不在了,你还有钱,日子也能好过一些。就算嫁人了,只要手里头有钱,也不怕受委屈。”
“妈。”毕然心急,一时没能控制住情绪。她最怕的情况就是现在这样,母亲根本不配合治疗。
俞淑芬主动劝起女儿来,“绝症是治不好的,我对你说,你把这二十万送到医院里,那就等于是扔下河,都溅不起一个水花来。”
毕然心里特别难受。
她劝不动母亲。
母亲虽然性子温婉,为人随和,但倔起来一意孤行也是真的。
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毕然红着眼圈道:“妈,你能不能听我一次?”
母亲摇了摇头,“你是小孩子,你不懂。”
毕然不是多有耐心的人,她恨不得把母亲给绑到医院去。但是医生说,如果病人不配合治疗的话,效果会大打折扣。
她实在是又着急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她第一次在母亲面前发了火,她摔门而出。
漆黑的楼道里,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男人如松柏而立,指间夹着半支烟,猩红的烟头在黑夜里闪烁。
看清是谁,毕然皱着眉头道:“你怎么来了?”
见她出来,薛榅很快把烟摁灭,淡淡道:“来看看。”
毕然点了点头,情绪低落,“她不肯治。”
薛榅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我试试。”
毕然错愕地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薛榅进去后,毕然站在他刚才站的位置,想起他刚刚竟然在抽烟。
她从来没见过他抽烟,也从来没在他身上闻到过烟味。
脑中的一幕莫名让人犯了烟瘾,她突然也很想来一根。
来瓶酒也行。
什么都没有,她只能惴惴不安、用手指抠墙。
不知忐忑了多久。
门终于打开了,他出来了。
他在她身旁站定,淡淡道:“收拾东西吧,明天一早入院。”
“我妈答应了?”
“嗯。”
“那你要回去了吗?”
“下楼抽根烟。”
毕然看见他白净的手里拿着双崭新的棉鞋,那是母亲熬了十多个晚上亲手给他缝制的。
也许这将是往后几十年里唯一一双母亲亲手缝制的、赠予他的棉鞋。
*
黑夜里,薛榅立在车旁,地上是一根又一根燃尽的烟头。
毕然还是下来了趟。
毕然惆怅地看着他手里未燃尽的烟,问:“解忧吗?”
“能给我也来一根抽抽吗?”
薛榅拒绝得很直白,“不能。”
“那你也别抽了。”
薛榅掐了烟,应她:“好。”
月光泛白,白霜满地,有水的地方结了层薄薄的冰。
毕然把薄薄的冰层踩碎,碎成成千上万片,沉默了一会儿,她道:“今天谢谢你了。”
“不过,你到底跟我妈说了什么?我妈竟然还真的就听你的话?”
薛榅勾了勾手,毕然以为他让她靠近些是要告诉她他到底和母亲说了什么。
于是她凑了过去,谁知道却被他长臂一捞,带到怀里。他的脸冰凉,她的耳朵火速升温,她耳朵贴着他的侧脸,是冰火两重天。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然然,我们一起面对。”
毕然犹豫了下,垂下的双手慢慢摸上他的腰,攀附而上。
在这个月光皎皎的夜晚,她找到一条可以依附的藤蔓。
不想松开。
*
第二天,一个大早便有人来敲门。
毕然以为是薛榅来了,跑过去开门,一看不是他。而是昨天说要搬过来住的蒋阿姨。
她抱歉地挠挠头,“阿姨,您好。我们马上要去医院了,您要是今天搬家的话,我们可能没办法帮忙。”
“哦,没事。我还要几天才搬过来呢!”蒋萍停了一下,问:“你刚才说现在要去医院吗?”
“对,我妈身体不太好。”
蒋萍今天特意来早了些,本来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和亲家碰上面,说上几句话的。
没想到还赶巧了,她热心道:“那我开车送你们过去吧。”
毕然摇了摇头,礼貌谢绝:“不用了,阿姨。我朋友马上到了。”
“你朋友?”
蒋萍话音刚落,就看到她儿子长腿一迈,一步两个台阶,向她走过来。
隔着半层楼梯,薛榅长腿一收,倚着白墙站定。
母子二人四目相对,空气凝固了。
蒋萍没想到,助攻第一天,她就翻车了。
她笑嘻嘻道:“然然啊,这是你男朋友吧?”
毕然“嗯”了一声,向薛榅介绍起来,“薛榅,新搬来的邻居蒋阿姨。”
薛榅的注意力都在毕然那声“嗯”上,嘴角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
然后,他又觉得毕然郑重其事介绍邻居的样子莫名可爱。
于是,他看着母亲一字一顿道:“蒋、阿、姨。”
毕然怎么都觉得他语气怪怪的,跟上课给学生点名似的。
倒是蒋萍十分亲切地回应:“嗳。”
恰好俞淑芬出来,主动招呼起薛榅来,“小薛来了啊?吃早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