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俞淑芬的腿脚已经不是很方便了,出行都得靠轮椅。
今天天气很好,上午照完射线,毕然推着母亲去医院草坪上晒太阳。晒太阳的病人很多,有和母亲一样坐着轮椅的;也有腿脚利索的,偶尔还能来个高抬腿,展示他身体健朗。
母亲穿着加厚棉衣,但蒋阿姨还是给母亲戴了顶绒帽,盖了条薄被。
太阳自东方升起,大地铺满霞光,草坪上缀满露珠,莹莹滴没在尘埃里。
天很冷,阳光却明媚。稀疏的枝干上没有一片叶子,毕然抬头直视太阳,阳光浓烈刺眼。
只一眼,她这眼睛里就噙满泪水,几欲失控。
她想,如果母亲没有生病该多好?
*
薛榅早上接了父亲一起来医院,带了些礼品。刘秀秀的丈夫告诉他们,三个人去草坪上晒太阳了。
薛榅和父亲穿过住院部东边的门,隔了很远就看到她们。
阳光和煦,背影柔和。
薛榅拿起手机给她们拍了张照片。
他不想错过这,往后几十年岁月里都不会再有的同框。
身旁的父亲微声叹息。
人这一生,短暂又仓促。
握不住的指尖沙、带不走的身后名以及留不下的往昔,一场过眼烟云。
薛榅把拍下来的照片发给毕然。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毕然掏出来看了一眼。照片里的三道背影披着五色霞光、轮廓柔软,无端入了镜的行人和景物被虚化,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们三人。
她、母亲和蒋阿姨。
只是,这样的静谧一不小心就会被吹散在岁月里。
着实吹散在漫漫岁月里。
薛榅的拍照技术很好,毕然想,这大概也是市场总监的基本功。
毕然转过身,一眼便看到薛榅。
她推着母亲向他走去,走近后才发现他身边站了个高高瘦瘦的男人。
男人眉眼深邃,五官挺立,想必年轻的时候也是位美男。
蒋萍在毕然身后介绍:“然然啊,那位就是我老伴儿,你薛叔叔。”
毕然礼貌打招呼,“薛叔叔好。”
可能是觉得自己该更热情些,她便又套起了近乎,“叔叔,现在回国的机票不好买吧?”
“回国?”薛士秋不解。
蒋萍接过话来,明确示意他,“孩子问你从菲律宾回来的机票是不是不太好买?”
薛士秋确认了下,“菲律宾?”
随后他心中了然,估计老婆在外面又没个正形了,也就只有这单纯的小丫头当了真。
“不好买”,他笑着配合道,“叔叔提前了好几个月才买到的机票。”
薛榅扶额。
这个家里就没有一个能正常交流的人。
*
一行人回了病房。
薛榅把时间留给长辈们,他领着毕然去找了苏医生,想看看有没有可能不在医院里过年。
没有一个病人,想在医院里迎接新年。
苏医生看了下近期的治疗情况,恰好明天上午放疗完,本周已经连续照了五次射线,也该停两天了。
苏医生考虑后,同意了他们年三十下午离开医院,年初一上午返回医院。
要不是薛榅提起来,毕然都已经忘记了,明天就是除夕夜了。
*
俞淑芬本以为这个年要在医院过了,听到可以回家过年后,她露出了纯粹的笑容。
她甚至自己探下床,“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吧?”想想,她又发了愁:“可我还没来得及买年货。”
毕然见母亲这么开心,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什么时候,回家也变成了一种奢望?
但她只能强颜欢笑:“妈,我们明天才可以回家。你要买什么年货,明天我去买。”
蒋萍笑着揉了揉毕然的头,“还买什么年货呀?你叔叔在家都准备好了,今年咱们一起过年。”
俞淑芬病态的脸上,笑容苍白却欣慰,“好。”
毕然觉得新搬来的邻居叔叔和阿姨十分心善。他们的儿子在外地打工,照顾肯定没有那么周到,她以后一定尽自己所能照顾他们、回报他们,给他们养老。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何况,他们曾给予她和母亲最温暖的一段时光。
现阶段的她没有能力去报答,她只能默默地记在心里,她愿意用一生去偿还这份恩情。
*
除夕。
午后两点,住院部明显比平时冷清了许多。
薛榅开车带着毕然和两位母亲离开医院回东青。
车子仍旧开不进单元楼。水泥路面上可以推轮椅,可上楼的时候让俞淑芬犯了难。
薛榅不加思索地在俞淑芬面前蹲下身来,嗓音清润温和,“我背您。”
“使不得。”俞淑芬推辞,“我还能走。”说完,她挣扎着要起来,却被蒋萍按了住。
毕然心里很难受。好端端一个人,去住院的时候还能走能行的。不过是在医院住了两周,已经这样了。
有时候,她在怀疑,劝母亲接受治疗究竟是对还是错?
但,母亲面前,她不能表露出一丝丝悲观,一丝丝胆怯。
她深呼一口气,清了清嗓子,梗了梗脖子,又甩了甩袖子,“就......你女婿,别客气。”
说完,别人没反应,她自己倒是先尴尬起来,一步两个台阶上行,一溜烟儿消失在楼道里。
薛榅轻笑了声,两位妈妈才反应过来。
蒋萍打趣道:“现在有名分了,可以背了。”
薛榅背着俞淑芬上楼,步子慢而稳。他小心谨慎地,尽着他的心意。
403和404的门都开着,薛榅把俞淑芬背进403,又搀扶着她重新坐在轮椅上。整个过程,动作缓慢而小心翼翼。
毕然躲在卧室虚掩的门缝里偷看,直到看到母亲和蒋阿姨在沙发边聊天,她才把虚掩的门关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她趴在书桌上,羞得满脸通红,心中懊恼不已,瞧她刚刚说了什么羞耻的话来?
女婿。
薛榅迈着长腿进来,半倚在门后,故意埋汰她,“在下不才,不知姑娘口中的女婿二字作何解?”
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这人真不是一般的讨人厌。
毕然直接趴在书桌上装死,直到手机在她口袋里震个不停。
她遮住半边脸,掏出手机,埋在臂弯里看了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拍案而起,“这导师究竟行不行啊?”
论文指导老师把组内同学拉了一个群,在群里公布了选题不通过的同学名单,并且分别@了他们。
毕然是第一个被@的。
薛榅仍半倚在门后,漫不经心道:“嗯?”
毕然一边在群里回复:收到,谢谢老师。
一边仰天长叹,“我的论文题目被毙了。”
薛榅向她走来,随意问:“你写的什么?”
“女性消费市场分析报告。”
“呵”,薛榅在她身旁站定,抱臂冷然一笑,“你也真敢写。”
这话毕然不能苟同,她反驳道:“你一个男人都敢写,我怎么也比你有优势吧?”
薛榅抬了抬下巴,指背弹了弹她的手机屏幕无情提醒她,“但你的被打回了,我的在行业期刊上发表了。”
毕然:?
扎心。
毕然有些郁闷,眼睛翻了翻,然后,她热情地挽上薛榅的手臂,摇着、晃着,对,在撒......娇。
“薛老师,我能不能过个好年就看你了。”
动作笨拙做作,有东施效颦之态。
这真的是薛榅此刻的真实感受。
但......女朋友是自己找的。
也......挺有意思吧?
薛榅强忍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故弄玄虚起来,“这样啊?”
他这态度让毕然不满,但她此刻不敢造次。她继续矫揉造作起来,“薛老师,就咱俩这层关系,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薛榅装傻充楞,“咱俩什么关系?”
毕然松开他,别扭道:“就......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
毕然声音低了些:“特殊关系。”
薛榅声音高了些:“哪种特殊关系?”
他还没完没了了。
为了学业,为了能过个好年,她决定豁出去了。
她红着脸道:“你......你你,先把眼睛闭上。”
薛榅配合地闭上了眼睛。
毕然撅着嘴凑近他之后,才发现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仔细地看他。
他皮肤又白又细腻。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让她忍不住伸手揪了揪。
没等到想象中的场景发生,只等到了被揪眼睫毛。
薛榅睁开眼,声音不悦:“你就这么证明的?”
毕然梗脖子,强词夺理:“那,别人谁敢这么揪你睫毛,对吧?这恰巧说明咱俩关系特殊。”
薛榅垂眸,眸光流转,似笑非笑。清隽的嗓音一字一字传到毕然的耳中,“不如,我先教教你,怎么证明我们关系特殊?”
话音刚落,她唇瓣上一阵温热。薛榅扣着她的后脑勺,慢条斯理的亲吻。
柔软的吻渐渐变得炽烈,毕然勾上他的脖子开始回应。
他的声音带了点欲,带了点魅惑,他说:“等你先学会了这个知识点,我再教你怎么选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