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天冷,薛榅只抱了她一会儿便松开,温声道:“快进去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
薛榅在后视镜里看到毕然仍站在原处,脸上的笑容不减,可他知道她那是被迫学会的坚强。
他又想起,第一次在玜廷蔓见到她时,她也是这样,惨白的面庞,写满逞强,第一次叫他动了恻隐之心。
形单影只落在他的眼里,是不可名状的孤独和哀伤。
如果可以,他希望二十四小时陪在她身边,不让她胡思乱想,或者在她胡思乱想的第一时间知晓。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想哭就哭,不必强颜欢笑。
他想在她耳畔,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她,他在,会一直都在。
*
第二天上午,专家会诊。
会诊的结果比大家预想中的结果还要差一些。
功能区胶质瘤,且面积大,无法通过手术来切除,只能通过放疗和化疗来控制。
剩余寿命在半年到一年之间。
听到这个结果,毕然往后踉跄了好几步,被薛榅扶了一把,抱在怀里。
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她断断续续道:“不是......我......矫情,我实在......是控......制不住,眼泪......它自己流......出来了。”
薛榅轻轻拍着她,安慰道:“哭吧。”
哭够了,她在公共卫生间洗了把脸、补了个妆,平静之后才去病房。
薛榅避重就轻地口述了治疗方案,关于严重程度、关于寿命在二位母亲面前只字未提。
*
第三天正式开始放疗。
俞淑芬一个人进去照射线。毕然在门外急得团团转,好在照射线很快,几分钟就出来了。
毕然赶紧迎上去问:“妈,你疼吗?难受吗?”
母亲笑着摇头,“没有反应。”
中午,谢淼送外卖,不是,送营养餐过来,和蒋萍在医院外面碰头。两个人遮遮掩掩,搞得跟地下组织接头似的。
谢淼把手里的两个四层保温盒给她,不解地问:“大姨,你说你给找个护工不就行了?怎么还亲自照顾上了?”
蒋萍看着他,笑道:“淼淼啊,你还小,尚且不能明白为人父母者,最大的思虑。古语有道:以诚感人者,人亦以诚而应。大姨我呢,是希望亲家能够感受到我的真诚,对她,对然然的真诚。就算她真的要比我们早一些离开,也能放心地把然然交给我们。”
谢淼抓抓头发,仍然感到困惑。
*
因为是放疗的第一天,晚上,蒋萍执意留下,她对毕然说:“放化疗都是有副作用的,夜里你一个人照顾不方便。”
毕然拗不过蒋萍,她发现年纪大的人竟然一个比一个固执。
靠门的空床位被刘秀秀的老公睡了,蒋萍只能蜷缩在折叠陪护床上。
十点,病房里熄了灯,两位母亲都睡了,毕然一个人到走廊里透透气。
没想到她以为早走了的薛榅正坐在护士站不远处的长椅上。
他双手环胸,垂眼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毕然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问:“你怎么没回去?”
薛榅揉了揉眼睛淡淡道:“不走了。”
“那你睡哪?”
薛榅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她,“都睡了吗?”
“嗯,我妈睡了,蒋阿姨也睡了。”
“也睡了?”薛榅看了眼腕表,有些讶异,“这才十点。”
毕然不解:“老年人睡觉早不是很正常吗?”
不正常。
母亲有失眠症,睡这么早,该是这一日太累了。
薛榅起身道:“我去看看。”
病床与病床之间用了帘子隔了开,薛榅走到中间床位,果然看到母亲蜷缩在小小的陪护床上,被子落了一半在地上。
薛榅把被子捡起来,蒋萍小声叫他:“你怎么没回去?”
薛榅涩然,“妈,辛苦了。”
蒋萍顺着拉了拉被子,轻声道:“傻儿子。”
黑暗深处,俞淑芬无声笑笑。蒋萍和薛榅的心意,她怎么能不明白呢?有这样女婿、这样的亲家,她觉无憾此生,无憾人间走了这一遭。希望女儿能早日打开心结,别错过了这样的好人家才是。
这是她在世上唯一的惦念了。
*
薛榅从病房出来,重新在毕然身旁坐下,捏了捏眉心。
毕然问:“累吗?”
“不累。”
薛榅指节敲了敲脖子后方,缓声道:“替我按两下。”
毕然细嫩白皙的双手落在他脖子处,慢慢地捏了起来。她没给男人按|摩过,不知该用多大的力道,凭着感觉胡乱揉捏起来。
谁知刚按两下,就被薛榅握住手腕,轻轻一扯,带进怀里。
他嗓子有些干哑,“别按了。”
她的手很软,力道又小,按|摩跟挠痒痒似的,关键是真的挠得他心痒。
毕然歪在他怀里问:“你颈椎也不舒服吗?”
没等薛榅答话,她又自顾自地道:“听我一句劝,你明天也去做个脑部核磁共振检查。我妈一开始也是颈椎不舒服,真的,早发现早治疗。”
薛榅失笑,无奈道:“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我就是盼你好。”毕然眼睛有些热,“我妈要是早一点发现......”
她没继续说下去,就这样靠在他怀里,汲取他身上的温暖。如果不是他在,她想,她已崩溃多次。
他是力量,是勇气。
过了很久,薛榅轻声问她:“要不要去车里睡会儿?”
毕然警惕地从他怀里挣脱开,下意识地抱住自己,教育他,“医院是公共场所,人多眼杂,你不能对我有这种想法。”
薛榅:......
他哂笑,“你脑子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知识。”
“生物学知识?”
毕然:......
夜深了,薛榅轻轻掰了下她的脑袋到自己肩上,温声道:“那就这样睡吧。”
毕然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枕在他的腿上,身上盖着他的大衣。
而他坐着睡着了,双手抱胸,眉间紧锁。听说这样的人戒备心很强。
毕然躺在他腿上,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也闭上了眼睛。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也可以被这样的天之骄子捧在手心里。
*
在医院的日子,仿佛与外界完全脱离开。
一周后,俞淑芬渐渐有了放疗反应,头发大把大把的脱落,还伴有呕吐。
谢淼送来的营养餐根本吃不上几口,有时候吃下去也是吐个精光。
眼看着人一天天瘦下去,向来乐观的蒋萍也是是一脸愁容。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能吃能喝才能有力气和病魔斗争,才有机会战胜病魔。
不过,俞淑芬本人还挺乐观,她甚至在病房里主动挑起轻松的话题,“蒋萍,给我说说你儿子吧?”
一旁喝水的薛榅有被呛到,毕然在他背后拍了拍,“你都三十岁的人了,喝水不能慢点吗?”
然后她傻缺地问了一句,“妈,你打听蒋阿姨的儿子干什么?”
俞淑芬开玩笑道:“妈给你留条后路。”
话说到这个份上,三个人心知肚明了。
只有毕然急着跳出来,“妈,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你就算有这种想法,你......你也别当着薛榅的面说出来啊!”
薛榅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我觉得阿姨的想法可行,不如你考虑下?”
薛榅这种反应落在毕然眼里,那就是通敌、是叛变。
她忿忿道:“叛徒。”
蒋萍乐呵呵道:“那就讲讲我儿子小时候的糗事吧。”
薛榅弹了弹杯子,向她发出警告:“慎言。”
俞淑芬坐在病床上笑道:“对对对,孩子要面子。”
薛榅对接下来的内容实在是很难产生兴趣,站起身来喊毕然,“走了。”他想或许两位母亲更需要单独相处。
“去哪?”毕然问。她直来直去惯了,可不知道三个人之间的弯弯绕绕。
薛榅边走边道:“散心。”
“你是不是吃醋了啊?”毕然跟着他跑出去,在他身后喋喋不休,“我跟你说你这人反射弧太长了。刚才我妈打听蒋阿姨儿子的时候你就该吃醋了。结果你竟然在蒋阿姨打算说他儿子糗事的时候才有反应,难不成你也有糗事想分享?”
“那我洗耳恭听啊!”
“你最后一次尿床是几岁啊?你妈打过你吗?你被老师揪过耳朵吗?你上学有没有暗恋的女生啊?”
薛榅不悦道:“没有!都没有!”
*
俞淑芬既然把话挑明了,自然是有些心里话要同蒋萍说。
自这天下午,两位妈妈在病房里头敞开心扉交流过之后,关系便又更亲近了些。
唯一令俞淑芬遗憾的,大抵是她既拖累了孩子们,也拖累了亲家。
但同时,她对活着也更多了几缕渴盼。
*
腊月二十九。
远在菲律宾打工的薛士秋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回国”了。
回国后,他特意来了趟医院探望亲家母,不,探望邻居。
这是礼数。
第57章 你这人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