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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长夜,也是灯火 (岁惟)


  那晚的静寂对杨谦南仿佛也没有影响。傅筹私下里问他跟温凛怎么回事,他不痛不痒回“没追到”。第二天他回了北京,没多久又来上海。有时候是应付出差,有时候是特意来找她,一个月会有两三次。
  好几回他飞机落地,都已经半夜。他连个酒店都不订,让她去接他。
  温凛经常接到他突如其来的电话,有一趟半夜全无准备,把他从机场接回来,还差几个街区到她家,油表突然告罄。
  杨谦南坐在熄火的车里,不无恶劣地戏弄她:“厉害了,现在连油都加不起了?”
  温凛冷着一张脸,把车滑到路边停车线里,下了车。
  “走回去吧。”
  十二月的夜晚,杨谦南敞着件薄西装,说:“认真的?”
  她双手抱着胳膊,走在了他的前面。
  那段路其实风景很好。徐汇城区开发得很早,也很克制。最繁华的商业区和居民区就差几步路,一会儿是炫目的电子屏,一会儿又是幽静的羊肠小径。
  杨谦南随她走了一段,双手插兜,权当散步。
  兴许是触景生情,他忽然说,要不你干脆把玉委托给绪康白那朋友,让他找路子卖了吧。
  温凛嗤然:“又不是演古装剧,女主一破产就当首饰。”她话音一转,轻声自语,“而且是你的东西。我干嘛要卖。”
  杨谦南静静望着两畔风景,心里不知怎么想。
  往前走三两步,路过一段红色围墙。
  他往里头一指,说:“这里面什么地方?”
  温凛就着路灯瞟了眼,说:“是个学校。”
  徐汇中学,从前是徐家汇天主教堂。
  杨谦南后退一步望了望那标志性的红楼尖顶,随口说,还挺漂亮。
  温凛说:“法国人办的,以前是个教会学校。”
  她随着他的目光望进去,学校的校舍还保留着当年的水磨红砖和花岗岩,古希腊风格的科林斯式柱子撑起莨苕叶花纹,夜色里依稀是座教堂。
  “我刚搬过来的时候,有一天和一个本地姐姐路过这里。她说上海零几年的时候下过一场大雪,当时学校已经放假了,里面安安静静,红楼飞雪,漫天鹅毛,一到晚上像穿越回民国。那时候才好看。”
  杨谦南说:“上海今年会下雪吗?”
  “不知道。”温凛抬了抬头,“应该不会吧。”
  天气已经很冷了,夜里只有四五度。杨谦南走着走着,习惯性地把手搭在她肩上,帮她挡走一点风。
  余光里,温凛又瞥见他手上那枚戒指。
  戴在左手无名指。哪怕她再不把这段关系当回事,也觉得这个位置太刺眼了。
  温凛用指甲轻敲了敲那圈细细的金属,还是问出了久藏在心的疑问:“为什么戴在这里?”
  杨谦南把胳膊收回去,随手把戒指摘了下来,说:“随便一戴。”
  温凛半信半疑地笑:“这种东西也能随便戴的吗?”
  杨谦南不以为意地说钱东霆手上有四个戒指呢,人就这么几根指头,你让人家往哪儿戴去?
  温凛注意力被钱东霆这个名字牵扯了过去,暗自琢磨,十月份的时候绪康白说他隐隐惹上了麻烦,但这几个月来,却没在杨谦南和傅筹嘴里听见过类似的苗头。也不知是真是假。
  杨谦南把那枚戒指颠手心里抛着玩,一失手,不小心丢了。
  温凛对他无语凝噎,蹲下来,悉心从砖头缝里捡回来还他。
  杨谦南扣着左手伸出来,毫无要接的意图:“你想我戴哪儿?”
  温凛斜睇他一眼:“你爱戴哪戴哪,我管你这么多?”说着就往原处一套。
  她随随便便套到第一节指节,就这么挂着。杨谦南自己把它推到了指根,沉默地陪她走了两个街区回家。
  那年冬天真的没有下雪。
  上海阴沉沉地飘着小雨,一个世纪以前的教堂钟声早已成为放课铃,她从红砖缝里寻觅来一枚戒指,戴上过他的无名指。
  这是2016年,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曾经有一度她觉得,他们不会再决裂了。人活过某个年纪,好像没有谁是必须要老死不相往来的了。她连明天都不想要,连誓言都不在乎,只等着有一天走着走着两个人自然地走散,怎么还会吵得起来呢?
  可是真正到了一拍两散的那天,却惨烈得让人不愿意回忆。
  *
  2017年1月1日,温凛永远记得那一天,北京有很严重的雾霾。她一下飞机,夜晚的京城像一座鬼都,天空是颗粒可见的灰蓝色。
  她打车去杨谦南的新住址,浓霾间看不见小区门,只看得见门口两根石柱子。
  温凛觉得自己是整条街上唯一一个没戴口罩的人。
  她上学的时候奥运刚过,空气质量远没有这么糟,进了门对杨谦南说,你这几年就过这种日子吗?感觉没几年好活了。
  杨谦南把她的包接过去,附和说是,没有你逃生得果断。
  提及过去他们总是会一起缄默。但杨谦南不怎么放心上,还在插科打诨地问她,最近手头宽裕吗,劳您过来看我,差旅费要不要报销?
  温凛糊了他一记软巴掌。
  但他反糊过来一只脐橙,硕大一只橙子贴在她鼻下,笑着逼她闻。
  温凛浅浅呼吸,嗅到橙皮甘甜清肺的香味,茫然道:“怎么了?”
  杨谦南攥着橙子兀自去拿水果刀,说:“不能让您跟着我受累,是吧。”
  温凛响亮地嘁了他一声。
  可她还是走了过去,搂住坐在窗前切水果的人。她小心地亲一下他的侧脸,发丝垂下来沾到杨谦南的睫毛,惹得他眼睛不住地颤动。他低眉对她笑,那一眼浮在这数九隆冬天,是旧时月色,亦是春风词笔。
  却哪知,西湖寒碧,夜雪初积。
  那只橙子她只吃了一瓣,杨谦南就接到一个电话。
  他跑去洗手间接,没有关门,一边洗着水果刀,声音混着水流传出来。
  怪iphone的听筒太差,水流一停,她就冷不丁听见电话那头一个女声火冒三丈地问他:“我怎么就不能拿我自己的东西了?”
  杨谦南轻描淡写说不方便,让她过几天来取。
  回应他的当然是破口大骂。
  温凛鬼使神差,慢慢走回了玄关。
  门口的柜子里堆着几只行李箱,因为体积太大,柜门没有关牢。她进来的时候有留意过,还以为是他常年飞行程,把行李箱都堆在门口。
  可是仔细一瞧,这箱子未免太大了。
  二十四寸的银色铝壳箱,她只有去留学的时候用过。
  她明明心里有预感,却还是拒绝了直觉的好心提醒,伸手拉开了那个箱子。
  箱子很重很沉,但其实并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不过是一些衣服,鞋子,日用品,甚至还有一个笔记本充电器。
  不过是一些瓶瓶罐罐,昂贵的粉霜用到一半,盒壁上粘着软泥,满是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杨谦南出来看见她开了这个箱子,双方表情都很平静。
  温凛发现他左手上的戒指不翼而飞,低笑了一声,问他,当时真的是随便戴的么?
  杨谦南说真的是。
  戒指是一般的情侣对戒,如果不是随便戴,也不会出现在那根手指。
  温凛问:“什么时候结束的?”
  杨谦南没回答。
  她逼视他的眼睛,说:“没有结束?”
  他默认了这一点。
  温凛气极反笑,问他:“当时我要是答应了呢?”
  ——当时你让我跟你回北京,如果我不管不顾放下上海的一切,陪你回来了呢?你准备拿我怎么办?
  杨谦南把手里的水果刀随手搁在酒柜上,人侧坐在一旁,仿佛想从头说起:“凛凛……”
  “我问你我当时要是答应了呢?”她打断他,语调咄咄逼人。
  ——当时你让我留下,再陪你一阵子,如果我一时心软放弃出国,留在你身边了呢?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但他只是淡淡地说:“凛凛,你给我一点时间。”
  如果说她有一瞬间对杨谦南彻底死过心,一定是在此时此刻。
  温凛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支口红,金色的管身上刻着主人的名字拼写——YAO YUE。她把这支口红攥在手里,那六个字母仿佛六根锥刺,狠狠嵌进她掌心。
  “杨谦南你说这话,自己相信吗?”温凛努力把所有情绪都吞咽下去,才发觉嗓子和眼眶一样红,声带一震都在发疼,“我不是不认识姚玥。我知道你妈特别喜欢她。你既然接受她,那就是奔着给你妈交差的心去的。”
  她曾以为他这些年依旧莺莺燕燕络绎不绝,她以为她不在乎自己当其中之一。可是她没法不在乎,他家里好端端供着一只金丝雀。
  眼前这个人,他不是不能安分地活,不是不能为一个人停驻。没有征兆,也没有原因,只是时候到了,他觉得有必要挑一个人安定。
  只是那个人不是你。
  你生气吗,难过吗?可是这件事本来就没什么道理可讲。
  杨谦南过来在她面前蹲下,将棱角锋利的口红从她手里慢慢抽出来,以免它刺伤她的皮肉。他的脸上又流露出从前那种无奈又爱莫能助的神情,说:“凛凛,你要公平。如果没有周正清,你现在可能已经是个美国公民。你不会出现在孟锦文的饭桌上,我也不会再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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