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又不是你家的,我过来玩碍你什么事啦?”她莫名地委屈。
“就碍着我了,我就他妈不爽了。还有,你手机为什么关机?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继续咄咄逼人地吼。
“没电了呀。”
“谁让你手机没电的,谁批准的?!”
“卫寻你够了!”她快要气哭了,“我说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就为了你一条短信我一路奔波二十几个小时赶过来,路上就吃了两包饼干,现在全身还痛呢!跟我们一同出发的另一辆车山体滑坡翻车了,死了好多人……我冒着生命危险来见你,你就不能对我……”
我用力将她拽进了怀里。她像个被拔掉电源的玩具,声音戛然而止。她吓坏了,过了很久后才小心翼翼地在我耳边说:“卫寻?你、你没事吧……你、别哭啊……”
“闭嘴。”
我把哭泣的脸庞藏进她柔软的发丝中,抱得更紧了。
苏荷,我答应你,如果你出现,我一定抱紧你。我发誓不再追究你的过往,不再计较你的如今,无论你做过什么,隐瞒了什么,我都不再过问。我只想就这样抱着你,感受你的体温和心跳。然后告诉你,我爱你,即使世界下一秒就覆灭……不,这么肉麻的话我说不出口,但你都能懂的对不对?
第九章
我没法向她形容那种感觉。但有一点我清楚,我无法释怀,不仅仅是这些,对于年少时伤害过的所有人,做错的所有事,我都无法释怀。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时间从来不会原谅你的过错,也不在乎你的忏悔,甚至在你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它就扬起嘲笑和轻蔑的嘴脸,狠狠朝你碾过来。
一
黑龙江之行的最后一天,我把工作全部交给了小乔和秦大义。他们心领神会地看着我身旁的苏荷贼笑。
“是谁之前还信誓旦旦说,就算全世界的女人死光了,也会先考虑男人的呀?”小乔难得逮到我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机会,挤眉弄眼道:“瞧瞧你现在这骚劲儿,真是戳瞎老娘的钛合金眼。好了赶紧滚吧,祝你俩哈尔滨激情一日游愉快,晚上不要太操劳,明天下午两点的飞机,别迟到。”
“我说咱就这么放他走啦?太便宜了吧。”秦大义跟着起哄。
“也对,等等!给姐回来!”小乔慷慨激昂地喊住我,“卫寻同志,这次给党组织带土特产的艰巨任务就交给你了。”
“给报销吗?要给报销东北虎我也给你牵一头回去。”
“没有!”
“也成,给你们一人捎一斤东北黑土。”在小乔张牙舞爪之前我领着苏荷跑了。
初次来哈尔滨,人生地不熟的我们煞有介事地买了一张市区地图,然后坐着公交车开始乱逛。我们先去了东北虎林园见传说中的东北虎,看它们在雪地上嬉戏打滚,不时慵懒地张开大嘴打着哈欠,偶尔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不忘提醒着游客自己百兽之王的身份。苏荷戴着口罩、耳罩和呢绒帽,全副武装下只露出一双泛着粼粼波光的黑色眼眸,她很认真地同情道:“卫寻,你说它们被关在一个这么小的地方,肯定很渴望自由吧。”
我微微一笑,解释道:“这其实是人类对动物们的误读。事实上动物们比起在大自然艰难地生存,时刻需要担心领地被抢占,食物和水的紧缺,以及敌人的袭击和寄生虫的侵扰,更愿意待在圈起来的地方,前提是,圈起来的地方能让它们有安全感和归属感。我曾在一本资料书上看到过,不少动物被一些狂热的动物保护组织从动物园放出去后,没几天又自己跑回来了。”
苏荷脸色有点难看,不太高兴地抢过我手中的糖葫芦,拉下口罩泄愤似的咬了一口。“你知道吗?我最最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点,好像什么都懂得比我多,高高在上,让我看上去像个白痴。”她一连用了三个“最”以示不满。
“别给自己没文化找借口。”我毫不示弱。
她皱起鼻子朝我哼哼,转身直走,步履蹒跚地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没走几步她回头莞尔一笑,“可是,我最最最喜欢的也是你这点。”
夜幕降临后我们去了松花江,一望无际的江面结上厚厚一层冰,江面上有人滑冰、骑雪橇和玩陀螺,还有爸爸带着孩子在放小型烟花。我们上了一辆供游客出租的马车,苏荷看到这辆跟童话世界里一模一样的南瓜车时,当场兴奋地尖叫起来。那一刻我愿意相信,无论一个女孩被迫在人情冷暖的现实中折腾得多么灰头土脸,身上包裹了一层多么坚硬的外壳,内心深处却始终留有一份少女心。在那里,她们愿意相信纯真和美好,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确实有童话。
马车缓缓行驶着,苏荷沉醉地靠在我肩上,现在的她就像一位羞怯的灰姑娘,而我是那位不靠谱的王子,领她回城堡。可惜,我没有城堡,我的领地只是一片废墟。既然如此那就一直走下去吧,也不错,就让我们一起去看看世界的尽头,看看那是否有着传说中的七色花,美轮美奂的北极光,以及被世人歌颂的永恒和希望……很快,我跳出自己的沉沦,迫不及待地问了苏荷一个她从来没正面回答过我的问题。
“我还是很想知道,当初你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恨你呀。”她回答得很纯粹。
“恨我?”我委实有些吃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偷班费那件事帮你开脱的可是我啊,你那算不算以怨报德。”
“算吧……”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手,似乎在证明什么,“可我就是恨你啊,所以才在走前狠狠地玩了你一次。当时我也不能理解这种感情,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你让我看到了自己有多狼狈,我喜欢你,却配不上你。就像一个小孩子在没法完整地占有一个玩具时,索性将其摧毁。反正很别扭的感情。”
“好吧,就算是这样……”我心疼地揉了揉她冰凉的额头和刘海,“可你喜欢我什么呢?我有什么值得被人喜欢的?不是谦虚,说真的。”
“因为你就是个傻瓜呀。”她笑容里透着美丽动人的狡黠,“傻瓜可是很稀缺的生物,他们都不懂,但我是骗子,我懂。”
论智商和情商我自认为都不算低,真不理解她口中的傻瓜跟我有什么关系。但眼下我不再争辩,我并不在乎这些。
我们继续聊,在我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下,苏荷完整道出了她的过往。
七岁那年,她拥有了苏荷这个名字,一个月后便从人贩子集团里逃走了。帮助她逃走的人是她的哥哥,一个很聪明也很早熟的男孩,以前他们乞讨时,他演的就是她的哥哥,同时监管她。事实上他因为个头最高也是整群孩子的监工。直到某天晚上,他亲眼目睹了人贩头子把一个小男孩单手和单脚锯下来,而他负责在一旁帮忙止血。男孩那晚没有睡觉,偷偷躲在被子里哭。苏荷偷偷抱住他的背,过了很久后才幽幽地说:咱们跑吧。
逃跑那天是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春日,一群小孩在三个大人的看管下路过一个运矿石的火车站,那个火车站的铁网坏了一个小缺口。事先没有任何通知,苏荷的哥哥突然抓着苏荷就跑,他们顾不上刮伤,迅速地钻进坏掉的铁网内,两人在千钧一发之际爬上一辆缓缓开离的火车,甩掉了身后穷凶恶极的追喊。
两人在装满碎矿石的车厢上睡了一整天,火车一路北下,经过了无数座大山和隧道,最终把他们带去了一座南方城市。后来他们被当地一家私立孤儿院收养,不过除了不用担心变成残废,不必每天外出乞讨之外,处境也没有变好多少。苏荷十岁那年,她跟她的哥哥被一个开摩托车维修店的离婚男人收养了。短短半年男人就暴露出变态的本性,每天酗酒后就对着她的哥哥拳打脚踢。这些他们都能忍,直到有一天养父揪着苏荷的头发把她拖进了自己房间,撕她的衣服。十三岁的哥哥不知从哪翻出了一把大剪刀,狠狠插进了养父的大腿,鲜血喷涌而出。但苏荷的哥哥没有放下剪刀,他接着又扎向养父的腰间,胸口。那天他像魔怔了般一共在养父的身上扎了十几刀,几乎把他扎成一个鲜血淋淋的马蜂窝。
苏荷和她哥哥最后见到养父的样子,就是他半死不活地蜷缩在狰狞的血泊里哀号。直到后来他们都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死。
那天哥哥拿着继父房间里的两万块现金,带着苏荷再次出逃了。也是那天之后,苏荷的哥哥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不再憨厚善良,他变得阴狠、歹毒、冷漠、自私,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苏荷免受伤害。他们没再靠过别人,因为他们明白,孤儿院和养父养母都不是什么好归宿。他们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善意的眼神,并利用曾经在人贩子集团里学到的本领开始了偷窃和行骗的生活。初中那段时间,苏荷扮演可怜的转校生,辗转于各个城市的中学,一边读书一边骗生活费。
而我,成为她漫长行骗生涯中的惊鸿一瞥。惊鸿一瞥,这是苏荷的原话,她想了很久才找出这个形容词。她说她小学只读到了三年级,后来的课本几乎都是自学,初中三年起码换了十所学校,中专是在一所很不正规的夜校毕业的,学的是文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