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过后的第三天,也是傅林森返回公司的第四天,《秋裤姐妹》迎来大完结。这部总时长一个多小时的十二集短篇动画作品可谓功成身退,在为公司积攒了不可估量的人气和中期转型资本后,它光荣退役了。至于公司跟余总的合作虽在继续,拨来的款数却越来越少,合作破裂相信只是时间问题。谁都明白这不过是迫不得已的缓兵之计,这次大家可不打算再坐以待毙,私下已经在给自己找后路。
一星期后一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来公司找我,他文质彬彬地递给我一张名片并自称是一本杂志的主编。我盯着“陈默”两个字老半天才想起来,原来他就是沈聪曾经跟我提到过的《橙》杂志的那位主编,关于沈聪,这个就算自己的车屁股被撞得稀巴烂依然还可以跟肇事者谈笑风生的富家女,我自然记忆犹新。
陈默礼貌而谦虚地表明来意,他通过沈聪获得我的名片,以及我们公司的官网,后来又在网上看到我们公司发布的作品——原本是要为饮料厂商制作的动画片微电影,觉得很不错,希望能一起合作出绘本。我们从事的是动画产业,对绘本乃至整个纸媒出版行业并不了解,他便提出邀请我去参加黑龙江发行商们的一场书会,正好借此了解下一市场情况,再考虑是否合作。
一共四天时间,年叔走不开,决定派我、小乔还有秦大义一道去看看。他的意思是合作只是一种可能,多了解一点相关行业总是好的。傅林森也想去,但小题大做的年叔不同意。自从傅林森经历了那场死里逃生后,年叔对他的认知早从以往那个可以扛自来水桶一口气上十楼的年轻人转变成了弯腰捡支笔都可能随时口吐鲜血当场暴毙的重号病人。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我可不希望有员工死在我手上,给我的创业生涯留下污点。
结果可想而知,傅林森被孤单地扣押下来。
我们三人在当天晚11点上了飞往哈尔滨的飞机。我和陈默坐在一起,飞机缓缓上升时他望着窗外翻涌的暗红色云海出神,我随手翻阅杂志。直到空姐开始送餐饮时,他才突然扭头找我说话了。
“小时候我看《小王子》时,梦想过当个飞行员。”认识两天,他首次主动跟我谈工作之外的事。
“真巧,我小时候还励志要当个潜水员。”我礼貌地微笑。
“总之咱们都不爱陆地。”
“哈哈差不多。”
“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咱们都不喜欢生活原本赐给我们的东西,偏要去向往一些本就不属于我们的东西。”
我忍不住调侃:“果然是编杂志的,讲话都这么有内涵。”
“见笑了。”他的笑容透着腼腆,眼神中却显露出年轻人不应有的老成,“我这趟本打算坐火车的,怕你们劳累才选择了飞机。”
“不是奉承你,其实我个人也更喜欢坐火车。”
“是吗?”他似乎有些不信。
“我喜欢挤上火车放好行李然后靠窗坐下的那一瞬间,无论外面还有多少人在推搡着争吵着,无论身边发生了什么事都跟我没有半点关系,因为我知道,火车一定会准时发动,然后带着我离开,所以在那一瞬间里我会觉得自己是真正自由的,特别放松。”我不确信自己说清楚了没。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真是这样,每次我乘坐大巴回老家时,刚上车坐下时也有这种感觉,然后很快就能睡着。”
“你呢?为什么爱坐火车?”我反问他。
“我啊。”他眯眼酝酿了会,“窗外风景的变幻可以让我很清楚自己正从一个地方抵达另一个地方,还有时间的流逝感,会让我有一种长途跋涉的感觉。每次这种时候会觉得自己特别清醒,特别独立,特别的无坚不摧……”他的神色慢慢由僵硬变得自然,“可飞机不行啊,它太快了,总让我措手不及。话说咱们应该早点认识的,说不定能成为好朋友。”
“现在也不晚。”
“晚倒是不晚。”他苦笑着看了我一眼,“你知道我刚在想什么吗?”
“你说。”
“我在想,要是飞机出事就好了,这样我就能死在这场空难中,陆地上一切等着我去处理的操蛋事都跟我没关系了。”或许因为彼此并不了解,所以他反而能在这场无关紧要的闲谈中毫无顾忌地倾吐。
“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事,但逃避不是办法。”我迟疑着要不要把这句话说出口,空姐推着饮料车走来,我忙问:“要咖啡还是冰糖水?”
“咖啡。谢谢。”对于我转移话题他很感激,再次安静地望向机窗外。
早听闻哈尔滨的冬天特别冷,但就算事先准备了防寒的衣服,下飞机的那一刻还是切肤地感受到了零下几十度的威力。空气中带着一种南方永远体会不到的压迫感,冰冷的气流从衣服的纤维空隙里不遗余力地钻进来,你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皮肤碰到冷空气时尖锐的疼痛,像针刺一样。我恨不能整个人贴在暖气上。
天未亮时我们出了机场,在一家东北饺子店吃完早餐,然后上了辆开往酒店的出租车。途中我开机没多久就接到苏荷的电话,并不意外,就在昨天晚上,上飞机之前的候机厅里,可能是太无聊我鬼使神差地给苏荷发了条短信,平时那个点她总是没睡,喜欢给我发一些不痛不痒的骚扰短信。没记错的话那是我第一次主动给她发信息,可惜她没回。
“昨晚很难得睡得特别早,一醒来就看到你的短信,还以为在做梦呢。”电话里苏荷的声音懒懒的,却透着兴奋,大概还窝在被窝里,“你现在在干吗呀?”
“刚下飞机,在去酒店的路上。”
“下飞机?”
“哈尔滨,出差。”
“昨晚找我有事呀?”
“没事,纯无聊,群发了条短信。”我撒谎了。
“喔……”声音里透着一点失望,显然不想挂电话,又问:“我都没去过哈尔滨呢,好想看一看东北虎啊,听说在松花江滑雪也很好玩。”
“好玩也没你份。”
“喂,你少激我喔,信不信我马上飞过来。”
“你当自己愤怒地小鸟呢,说飞就飞。先挂了,要下车了。”我没好气地笑着收了线。
去酒店后补了个觉,下午跟陈默去了书会现场。
书会第二天才开始,场地上却非常忙碌了,陈默他们公司发行部的同事提前两天到了,已经租下两个展位在做筹备,我翻了下他们公司的杂志产品,又在现场逛了逛。晚上大家一起吃了顿晚饭,依然还是聊工作,十点才返回酒店。
洗完澡时听见有人敲门,我穿着浴袍跑去开门,小乔站在门外一脸贼笑,“告诉你一件事,保证你感兴趣。”
“你说。”
“刚苏荷打电话过来问我们住什么酒店,还让我别告诉你。”她突然暧昧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姐可是怕你措手不及,特地预先告诉你,让你做好准备哦。”
“什么意思?”我一怔,恍然大悟,“她要过来?!”
“真聪明。”她嘻笑着又拍了拍我的脸,“以姐敏锐的直觉和丰富的经验,我敢保证她现在已经在路上了。为爱痴狂的女人都是很可怕的哟,小寻寻,珍重呀。”
小乔离开后我立马给苏荷打了个电话,那边迅速接起了,估计正在玩手机游戏。我开口就问:“你现在人在哪?”
“没……没在哪啊?干吗呀。”她心虚地掩饰着。
“苏荷你可千万别来哈尔滨,这一点都不好玩,真的,冷得要命,我都快冻成一根冰棍了……”
“嘻嘻……”她得逞地笑着,“来不及了,今早跟你通完电话我就出发了,可惜没买到机票,我现在在长途汽车上,后天晚上到。哼!小乔姐真不够意思,我本想给你个惊喜的!”
“你……”我简直不知道要用什么口气来指责她,“这哪是惊喜,明明是噩耗好吗?我在出差,你跑来凑什么热闹啊。”
“卫寻你可别忘了,我好歹还是你们公司名义上的项目总监,我过来合情合理。再说了,你昨晚明明就是想我了才给我发短信,别不承认。”
“是群发,少自作多情。”
“我才没自作多情,你群发短信会叫每个人‘夜猫子’吗?”
“你这个神经病,赶紧回去,到时我可没功夫招呼你……喂,你有没有在听,喂,苏荷!喂……”
她掐了线,我再拨回来,她不接了。我有点气急败坏,差点把手机扔出了窗。最终我愣愣地揣着手机,回味着昨晚上飞机前给她发的那条短信——喂,夜猫子,睡了没?没事我就无聊,提醒你睡前记得上个厕所。
真不可思议,我居然会发这种弱智的内容。
更不可思议的是,再回头看一遍,我居然还能笑出声。
第二天大家早早抵达书会现场,几位发行部的同事尽职地守在展位上,给每位看过来的发行商殷切地推销着产品。下午陈默带我们去逛了些其他同行的展位,并给我们系统地介绍了下青春文学的种类。他目前做的是校园青春和都市言情类,主要以杂志和长篇小说出版为主,受众群体是初高中生。然而这行竞争比较激烈,于是他们也在着手绘本和漫画杂志。这只是初步想法,国内一些有名的画手资源基本上都被瓜分得差不多,所以他才找到了我们的动漫公司,毕竟这两行隔得很近,而他也相信动漫公司里会创作的人才肯定不少。一天下来,大家都收获颇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