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照常吃饭,商量着明天的安排。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我回酒店打开电视机。我并没想过要看电视,只是出门在外睡酒店总习惯制造出一点声音才好入睡。就是在那很偶然的情况下,我看到了夜间新闻,一辆从星城开往哈尔滨的长途客运因为山体滑波翻车了,伤亡惨重,目前正在积极展开救援,我这才想起,今早起床给苏荷发的短信没收到回复。
我忙抓起茶几上的手机给她打过去,关机。
心猝不及防地沉了下去,不可能的,不会这么狗血的……我几乎颤抖着用手机登陆了微博,更糟的猜想再次得到应验——车祸时间后她没有再更新过任何信息。换平常,她一天起码要刷上十几条微博,大部分都是一些逛街吃饭时的自拍照,漂亮倒是挺漂亮,就是自恋得要死。我错愕在原地,不死心,又打了一次手机,依然关机,只有无线延长的盲音一点一点把我朝着崩溃的临界点冲去。
那一晚我彻彻底底地失眠了,不,我简直发疯了,各种猜测侵占了我大脑里的每一条神经,把它们当成琴弦一样在上面疯狂肆掠着。我不停地刷着关于那起车祸零碎的新闻:冰雪天里救援活动展开得异常艰难,目前确定已有六人死亡,没有苏荷的名字。我不停地给她发短信。
——收到我的短信速回。
——你没事吧,我很担心。
——苏荷你究竟是死是活,你他妈回个信啊!
所有的短信都显示发送成功,可它们真的成功抵达了吗?还是仅仅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消失在这个满是冰雪的偌大北城。苏荷,你可千万别这样死了啊。你不是自诩坑蒙拐骗多年生命力早比野草还要顽强吗?你不是大言不惭地说坏人一般都会很长寿吗……
急促的敲门声将我从无边的恐惧中拉出来。
凌晨一点小乔立在门外,来不及摘下来的补水面膜并没能遮住她脸上的慌乱。她揣着手机的手在发抖,上面是山体滑坡的车祸新闻。我们在一阵死寂中对视。她确认我知道了,慌忙安慰道:“卫寻你别乱想,不会是她那辆车的,哪有那么巧的事啊。”
事实上,再巧的事对我而言也不算巧,比如自己最崇拜的父亲正好跟自己最爱慕的美术老师偷情,比如我寻找了五年的初恋最终却找到了她的双胞胎姐姐。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各种巧合,当不幸降临时我们却只知道软弱地逃避,只知道一遍又一遍地问上苍: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我?但我们从没想过,为什么不是?为什么不幸的就一定是别人,而不是我?
“全世界每天上百万人酒驾,为什么当年偏偏是你爸撞死了人。”我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悲观情绪。小乔怔在原地,眼眶里迅速泛出泪光,我自知过分,后悔得只想扇自己一耳光。
“对不起……别管我,我没事……”我关上了门。
第二天,苏荷的手机依然打不通。
新闻里的车祸死亡人数增至十三人,不停增长的数字把我折磨得心力交瘁。唯一还能说服我留在原地苦等的是死亡名单里并没有苏荷。
由于彻夜未眠,我的精神状态极萎靡,情绪又焦虑。书会现场很热闹,我几乎是行尸走肉地在陈默后面,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反应过来时,陈默正单手在我眼前挥舞,关切的声音这才剥开轻微的耳鸣,渐渐清晰,“卫寻?你没事吧。是不是病了?”
我难受地挥手,跌跌撞撞地挤出人群往一个角落奔去,我艰难地扶住一根电线杆,只觉得浑身发虚,头重脚轻随时会晕厥。
“要不还是去看医生吧?”
“不用,没事……”我接过陈默递过来的纸巾擦汗,下意识地又掏出手机开始刷新闻。
“你吃早饭了没?”他又问。
“没……”
“估计是低血糖。你等下……”陈默当机立断地转身跑走,两分钟后拿着一包薯片和一瓶可乐过来了,“给,这些糖分和热量都很高。”他帮我拧开可乐,我接过喝了两口,感觉好些了。
陈默把我扶到一个公用展位的座椅上休息。
“刚谢了。”我朝他感激地笑笑。
“我有个朋友特别瘦,也有低血糖,所以我比较有经验。”他平静地解释着,眼光流转,“你要有什么事,不妨跟我说说。”
可能是真的憋在心里太难受了,我把苏荷的事全盘托出了。
“每天一百多辆长途汽车,哪可能那么巧。你别尽往坏处想,太强烈的心理暗示是要人命的。”陈默神色没有了之前的轻松,他认真地把手按在我的肩上。
“这些我都懂,但我就是慌得不行。”是,我害怕,我居然不加掩饰地承认了,“说起来挺讽刺,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是恨她的,她差不多可以说是个小三吧,我的家庭就是因为小三而破裂的。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坚信自己绝不可能跟她在一起。怎么说呢?虽然对她的感觉从起初的讨厌变得慢慢能和睦相处了……”
陈默打断我的语无伦次,“你别把事情搞这么复杂。很简单的一个问题,你不是不爱她,而是觉得不能爱她。”
“有区别吗?”我疑惑了。
“区别大着,前者是真的不爱,后者是害怕去爱。”陈默露出了一个属于过来人才有的意味深长的笑容,“其实我挺意外的,你给我的感觉应该是个爱恨分明的人,相比之下我要优柔寡断多了。我喜欢一个女孩很久,她也喜欢我,我们彼此都知道却一直不敢捅破那层关系,更别提公开了。每次当我想她时,内心就会有无数个不能跟她在一起的理由,这些她也同样清楚。可就在今年的圣诞节,我还是跟她告白了。”
“她答应呢?”
陈默幸福地点点头,“是啊,答应了。她说,就在我告白的前一秒她都以为自己不会答应。可真当我说出口时,什么理智都烟消云散了。但你可别觉得,我们在一起后之前那些理由就不存在了,它们仿佛为了验证自己的正确性,全部变成了各种困难来阻扰我们,拆散我们。”讲到这,他顿了顿,微微一笑,“可即使这样,我还是不后悔。”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想跟她在一起,只要在一起任何牺牲都值得。如果没在一起,再轻松再合理的生活对我而言也毫无吸引力。”陈默眼神坚毅地望向我,“你啊,就别管那些看起来冠冕堂皇毋庸置疑的理由了,什么不适合,什么有悖原则,什么不在一个世界,这些都是扯淡。你爱不爱,你难道会不清楚?”
是啊,我爱不爱,我会不清楚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撕开薯片包,抓起一把塞进嘴里,然后起身狂奔。我不清楚这些糖分够不够恢复身体的力气,但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赶到汽车总站是晚上七点,如果苏荷没出事,她乘的那辆中巴车应该快要抵达了。黑压压的人群涌出站口,像无情而冷漠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我。眼睛在寒风中变得生涩而疼痛,直到十一点,我依然不见苏荷的踪影。三小时了,她还是没出现。原本激昂振奋的心情在严寒中冷却,不安的坏情绪又侵袭上来。
那之后,又是漫长的一小时。挨到凌晨,我变得彻底茫然无措,就那么杵在原地任凭来自胸口处荒芜的风声凌迟着自己。
放弃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爽约是件多么残忍的事,他们根本不会知道等待的一方有多痛苦和煎熬,那种感觉就仿佛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存在,不知道做点什么,又去往哪里?
可又是为什么,痛恨等待的人总是最容易陷入等待?
比如我,我这辈子一直在无望地等待,等待父母复合,等待自己长大,等待陆笙南出现。那么苏荷,你现在也要加入折磨我的队列了是吗?你真狠,你赢了!是的,我爱你,我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的,又是为什么。我从不承认,因为我不敢,正如陈默所说,我有太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更拿不出不计前嫌的勇气。对,我逞能,我虚荣,我清高,我自负,我该死,我千刀万剐,真的,我差一点就骗过了自己,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他妈认输还不行吗?苏荷,我认输。求你别躲躲藏藏了,你出现好吗?我答应你,如果你出现……
——等等,是苏荷。
我欣喜若狂得以为是在做梦。可就是她没错,这个明明瘦弱却永远充满了顽强生命力的南方女孩,穿着湛蓝如洗的牛仔裤、咖啡灰雪地靴、白色羊毛呢大衣和黑红色格子围巾。她像黑白电影中遽然亮起的一盏灯,在熙熙攘攘的旅客中脱颖而出。她也看到了我,明眸皓齿地挥着手,朝我走过来。
我慌乱地抹掉脸上乱七八糟的泪水,却藏不住自己的狼狈不堪。
她瞪着惊讶的大眼睛,“不就是汽车晚点了吗?你至于这么委屈吗?还哭了呢……”她当然不会知道我这十几个小时是怎么煎熬过来的,居然还“扑哧”一声笑了。她的幸灾乐祸彻底惹恼了我,我用力推了下她的肩,她吃疼地踉跄后退几步,不明所以地愣在原地。
“谁让你过来的!”我凶悍地瞪她,“你发什么神经病啊,谁让你一声不吭就跑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