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胸口一梗,莫名地心酸。“是你命大。”
窗外阴霾的天又下起了雨,星城几乎在每年十月底都会有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雨,为时四五天,作为深秋与初冬的分界线。雨水席卷着一阵阵凉风,像冬天这位迟暮老人的声声叹息,我起身关窗,在飘满细密水珠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若隐若现的脸庞,失落而忧愁。
转过身时我还是问了:“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去文庙想求个佛牌,撞见苏荷被两人持刀抢劫……”
“算了吧。这是苏荷在警察局录口供时说的版本,在我看来简直漏洞百出,你何必再拿来骗我。”我有些生气。
傅林森苦笑,不再说话。
“你是不是喜欢苏荷?”我换了个问题。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脸上露出轻微的讶异。
“就冲着你不惜骗我也要袒护她。”
“没有袒护,你想多了。”
“别当我白痴。”我这人从来就没什么耐性,直接放狠话了,“今天你必须告诉我,你不能总是对我隐瞒。这几年我自认为对你掏心掏肺,可你呢?虽然你这人对大家都很好,但总是什么事都藏着掖着,特没意思。”
“对不起。”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他道歉,事实上他正如我所说的,对每个人都很好,心思细腻,性格温柔,总能把任何事情都做得妥帖圆满,因此从不需要道歉。
“没用,这没用。”我坚持。
他沉默了片刻,自知敷衍不过去,妥协地叹了口气,“卫寻,我不能说,我有我的理由。但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件事,也是关于我跟苏荷的,你要听吗?”
“说说看。”想不到秘密还可以讨价还价。
“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我当时被人骗了所有钱只能流落街头。”他意味深长地笑了。
“难道……”我诧异。
“是的,这个骗子就是苏荷。当时有一群人在打她,她装得很可怜,我把她救出来,那晚她无家可归,我在一个小旅馆开了一间双人房和她一起休息,然后她把我所有的东西都偷走了,所以后来她作为余总的助理出现时我很惊讶。你还记得那天从西餐厅出来后她很突兀地跑上来要约我吃饭吗?那天她跟我道歉,说了很多话。还说到了她跟你的事,她说她会把骗我的钱还我,只求我别拆穿她。她想跟梦航公司合作,想以正当的理由接近你。”
我愣了一下,难堪地笑了,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还说她以前也骗过你,她再次见到你时就想过要利用自己的关系帮你谈成那次合作,她想补偿,想改变你对她的成见……”
我摇头,“我不信。”
“我起初也不信,因为我看得出她是个很狡猾很聪明的女孩。”傅林森目光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但现在我有点信了。卫寻你别怪她,也别去逼问她。总之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苏荷人不坏,至少,她没有我跟你曾误以为的那么坏。并且,她爱你。”
“她爱很多男人。”我嗤之以鼻。
“这不同,你知道我的意思。”他的眼睛亮得逼人。
那是一个不算长的对望,我内心那些粗糙得让人不安的东西,仿佛被窗外这场冰冷雨水带走了,它们以一种柔软却又无比坚定的方式将我心底的不安冲洗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久久挥之不去的空洞。
或许吧,或许她爱我。
但这也不能作为我不去追问事情真相的理由。
“可……”
“大森,伤养得怎样了呀?公司同事可是都很惦记着你呢?”门被突然推开,年叔提着一篮毫无新意的水果笑呵呵地走进来,作为一个老板,探望员工的次数仅次于接自己儿子幼儿园放学的次数,真让人感动。光冲着这一点,我也发誓要给他打一辈子工。
紧跟着进门的是秦大义和张雨乔。
小乔躲在年叔背后,像只警惕而胆怯的小松鼠,朝傅林森招着手,一脸羞涩地傻笑。自从亲眼见证了傅林森的那场死里逃生后,小乔对他的态度可说有了一个质的飞跃。众所周知,在这之前她在傅林森面前只有两种情况,平时撞见他都躲得飞快,从没哪次跟他单独相处超过三分钟以上,就连交接工作都是让我去转达。然后憋到一定程度就会有一场爆发,也就是第二种情况。通常会是某次聚会上喝醉酒,再借酒劲变身成一个彪悍的女流氓,对他一通猥亵。回头酒醒后再抱头忏悔,下次见面更加无地自容,以此达成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
可如今,她终于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跟傅林森面对面了。
说来也奇怪,她最近整个人都变得温柔、含蓄且富有女人味了。每天不再是疯狂地刷淘宝、逛豆瓣和看美剧,不再动不动大呼小叫无所顾忌地跟男同事勾肩搭背,也不会穿着一条春光乍泄的小吊带惹眼地满公司跑。更让我咋舌的是她还开始学炖各种汤,今天她又带着她专门为傅林森准备的那个蓝色保温壶,快速抢占看护病人的黄金座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汤盖,一副小家碧玉的娇嗔模样。
“我今天做了参芪补肺汤,味道不是很好。不过营养很丰富。”她柔情蜜意地解释着。
“好,谢谢。”对于小乔的好意傅林森不是没婉拒过,反复几次便心安理得地接纳了。他很清楚对于小乔的坚持不懈把汤喝掉才是最合适的尊重。接下来又是足以闪瞎众人双眼的喂汤时间,我跟年叔还有秦大义像三个硕大的电灯泡,完全插不上嘴,更无法直视。最后被逼到只能站在病房外面调戏那些换药的小护士了。
傅林森喝完汤后小乔又失去了理直气壮的相处借口,回归到笨拙和不安。不过她今晚做足了功课,鼓足勇气跟傅林森干巴巴地聊了些天气、新闻和工作。我们几个旁观群众都表示很欣慰,并调侃道: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小乔迷奸傅林森指日可待。
十二点左右,差脾气的老护士开始查房了,我们才走。
经过医院大厅时我突然看到了一个人——有时候我都痛恨自己老爱乱瞄的习惯。刚出了医院大门我便借口自己有东西忘傅林森病房,让大家先回去。直到他们上车后,我才做贼心虚地跑回大厅。
二
我之所以回到大厅,是因为我刚才看到了简凝。她背对着我,正在向前台小姐咨询什么。自上次酒吧一别后我很久没再见到她,这次她披着宽厚的藏蓝色风衣,裹着黑白色的羊毛围巾,透着干净而寒冷的冬天气息。我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
她应该还跟傅林森保持着联系,我猜。于是此刻我也不难想象,得知傅林森住院的简凝今晚是来探病的,她站得笔直,有些盛气凌人地双手插口袋,跟对面矮出自己半个头的值班护士冷冷地争论着,气氛不太愉快。她来得确实有些晚了,病房已经熄灯,探病的时间早就过了。
值班的护士冷着脸,显然不愿意透露傅林森的病房号。
僵持了一会,简凝不再坚持,转身离开时看到了我。我其实还没想好开场白,有些尴尬地左顾右盼,假装也是刚发现她。看得出简凝也有点吃惊,不过很快就从容地向我走过来。
“他现在确实睡了。”我说,“你估计得改天了。”
她叹了口气。
十分钟后我们去了麦当劳。当然要感谢突然中雨转暴雨的恶劣天气,以及迟迟不肯出现的TAXI,在走不掉又回不去的无奈情况下,我的那一句“不如去对面麦当劳坐会”的邀请这才有机可乘。
简凝点了一杯橙汁,我注意到在外面她从没有喝咖啡的习惯,可能因为她本身就是咖啡馆老板的原因。她脱下大风衣,喊住经过身边的一个服务员,难得露出了一个甜美甚至略带撒娇的微笑,“可以抽烟吗?”
那是一个额头上布满青春痘的平头男生,他有些为难地四下看了看,已经午夜,除了我们整个店里也没有其他的客人,于是男生破例地点点头。得逞后的简凝显然心情愉快不少,她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低下头,再次抬头时说了今晚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来一根吗?”
“不了,谢谢。”我感激地挥手拒绝,紧张地喝了口咖啡。
好些日子不见,她变了些,眉宇间不再透着以往那种淡漠的倔强,言语之间的锐气也隐去不少。我想可能是冬天来了的原因吧,寒冷总是能让我们不自觉就收起了略显尖锐的爪牙,回归慵懒和温和。
她把烟灰敲在卫生纸上,随即从包里翻出了一本书。
“我想着鲜花水果肯定很多人送了,所以带了本小说,你有时间帮我转交给他吧。”我接过书,是村上春树的《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之前林森问我咖啡馆的店名出自哪,我提到这本书。所以想着或许他会有兴趣看看。”她歪过头微微一笑,眨了眨眼,“毕竟,住院挺无聊的。”
我跟着笑笑。
很意外她又开口说:“上次的事,抱歉。”
“不、不,抱歉的是我。”她的道歉太过突然,让我有些受宠若惊,“其实你说得没错,你妹妹笙南,当初确实是我伤害了她,还一直不愿承认。其实会弄成现在这样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活该。我不该连累你也来陪我演这么久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