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沈一一颓然一笑,嘴里涌起一股涩苦,那么苦那么苦仿似五脏六腑都化了苦水,苦中又有腥,激得她几欲干呕,生之酸馊与无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她想,神情却一丝也不露,淡淡只道,“以你现在的年纪,就算是在真的孤儿院,也该出去独立生活了。何况,你又哪里有资格和立场,来跟我说这些?”
裴炯面色陡变,定定逼视她良久,终也颓然一笑,不作一语,转身离去。厅外近午时分,日色明丽流金,沈一一眯眼看着他颀长身影渐行渐远,他身畔有自小径此端一路栽至彼端的花树,因了地气腊梅是开得已近荼蘼了,另有几株刚刚绽起豆大花苞,也不知是桃还是樱,又或者是杏或梨,细枝细茎如小手小脚十分调皮地挨拂过裴炯肩,她就这样看着他,想起曾念给他听的那句勃洛克——“在遥远的地方你是孤儿院,没有你我怎么生活和痛哭”;剧烈的疼痛如有形质覆顶而没,黏稠且滞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又糊住她眼目,令她不再能看、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令她亦不再能哭,因为命运乖戾岁月深长,于成长过程中他们既各自失去了彼此,自此素衣风尘无论她有怎样的流离颠沛,也都将摒绝再为他哭泣。
☆、答应他吗,沈一一?
依着沈一一的性子,一朝解决了与裴炯的往昔牵绊,接下来就该是纪小鄢这个近日相识了。不然怎么办?是这么没名没目地住在天籁谷一直住到开庭宣判,还是有名有目地住在天籁谷一直住到开庭宣判?而不论有无名目,红叶这次定脱不了干系,这是笔录作完后负责监管她的小警员或是出于怜悯或是出于同情不算隐晦地告诉她的,大概亦是觉得反正翻不了案,透露一点没关系吧。如此,你让她哪里敢翻供?如此,她还扯着纪小鄢干吗?人世多离散,她只想心无挂碍独行那吉凶未料的骞途,又或者一如胡兰成所言,“把自己还给天地,像个无事人,顺以受命”。是以纪小鄢回来后,她第一句话就是,“纪总,我要回家。”说时叠手端坐在客厅沙发里,语气不是商量是通知,且白苍苍一张小脸满是肃然,带着孩子的蛮气,毋庸置疑。
纪小鄢瞟了她一眼,一时没言语,将手里两只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袋放在她身侧。旅行袋没有LOGO款式也很普通,但一望即知质感极好,拉开来里面装的俱是她的衣物,包括她从小到大每晚必搂的小花抱枕也带了来,还有她这阵子看的书,整齐码在小花抱枕旁。
沈一一呆了,介介介、介是干神马?而尚未等她问,纪小鄢已然道,“妳哪儿也不许去,就住在我这里。至于红叶那边,老蔡和阿雕都说,有他们在,妳尽可以放心。”
沈一一摇头,“我妈妈要回来了。我要回家!”
屋子里有些热,纪小鄢脱掉外套随手搭在沙发背上,又解开衬衫一粒钮扣,语气散散淡淡地道,“陶陶还没出ICU。妳妈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沈一一蓦地跳起来,太关切以致她一根筋只有一个思维一个反应,“你怎么知道的?派出所找她了吗?”“吗”字拖到后来声儿都岔了,眼里不受控制地涌起惶恐。
纪小鄢靠近她,展臂欲抱抚她宁定,“陆小姐打电话时我就在旁边。她跟妳母亲说完后,我又跟妳母亲说了几句话……”
沈一一打断他,“你跟她说什么了?要她去派出所自首吗?还是让她回来承担责任?”一把推开他,她尖声道,“不可以!这件事跟她没关系!而且就算她回来,也不可能摘得出我!红叶的法人是我!是我!是我沈一一不是她沈沁柔!”边说边找手机,找不到就满客厅团团转,手却仍维持着推拒纪小鄢靠近的姿势,神情既狂暴又焦乱,“我妈妈不能坐牢的!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坐牢的!我还年轻我坐几年牢没关系,她已经四十五岁了她若坐牢她这辈子就真的毁了!为了生我她什么都豁出去了,大半生过去从没真正幸福过;单位呆不下去又只能辞职自己干……一个女人在外面打拼有多不容易你们知道吗?你们却一天到晚说为了她我不值得这样或那样……什么叫值得什么叫不值得?我这条命都是她给我的有什么值得不值得?”
手机还是没找到,手机还是没找到她不由急得一下下跺脚,光着的小脚丫跺在地上pia~pia的,跺到后来跺出满头满身的汗。
纪小鄢始终不动不解释,任由她歇斯底里地发泄,直到她再也跺不动脚亦再说不出话,方走过去握住她肩,道,“我没有让妳母亲回来,小丫头。”
抬起脸沈一一看着他,黑眼睛疯人一样又静又暗,且目光深处晃动着不敢对人言的恐惧——怕、她当然怕,不仅怕她妈妈去坐牢,更怕自己要坐牢。坐牢啊那是坐牢啊换谁谁不怕?甚至不必坐牢仅在派出所被关的两日两夜已令她怕得肝胆俱裂。望着审讯室高高窄窄加了铁槛的窗口,办案人员一脸冰冷的审视,500W的白炽灯烈烈灼灼几要晃瞎她眼目,好几次她都想和盘托出一切。尤其口供录完她看着自己按下的红手印,那么清晰那么刺目一瞬间她不由自主抓住那名小警员的手,双唇翕动心里电光石火闪过反正她小嘛她少不经事嘛即使说也算不得背叛,何况母性的伟大定会令她妈妈予她以原宥……
趋利避害本是天性。天性使然她动过所有坏念头。所以裴炯质疑她这么做值不值得时她会那么愤怒,如被扯掉遮羞布般将好坏好自私的那个自己赤/裸于人前。是的她没有她表现得那么镇定。是的她亦非不曾动摇与退缩。是的适才所言她更多是说给自己,说给好的尚算有良心的那个自己,以打败坏的好自私的那个自己。而既然这番自我征伐已坚持到如此地步,她就必须竭力承担下去,用信与坚越过惊惶与懦弱,捍卫良心清白以渡过惘惘日子……
自裤袋里掏出手帕,纪小鄢轻轻拭净她脸上的汗,“我答应妳、小丫头,妳想保护的我一定会帮妳保护。但妳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沈一一未置可否,抢过手帕胡乱抹了把颈窝里的汗,又顺势后退离他远一些,这才道,“裴炯刚才来过。如果你要我答应的事情跟他一样,那么不说也罢。”
纪小鄢笑笑,“他要妳答应他什么了?”
沈一一一时没答,想起与裴炯的一番争执与诀别,想起他离开时花树掩映下的落寞,想起她跟他说的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可是生在哪里她可还有生之念想?心里一阵搐痛,胃亦跟着翻江倒海地凑趣儿,忽啦一下又出了一身汗,语气却极硬的简短道,“改口供。”
微微颔首,纪小鄢按下对裴炯此行的臧否,望一眼沈一一大汗淋漓的脸那分明是虚汗或冷汗,攥起她手他拉她到沙发里坐好,转身搬了张软凳坐在她对面,“小丫头,妳的确要跟我去重录一下口供,但我要妳答应我的却不是这件事。”探身略近他拈住她下巴,不让她有任何插嘴、打岔、否定、摇头的可能,“我要妳答应我的是——绝对信任我。而我必不会辜负妳的信任。可以么?”
放开她纪小鄢坐正身子,眉宇凛冽绿眸幽邃,静静望定她的目光是昔年澳洲大陆可与力拓与必和必拓抗衡的Aquila前总裁的目光,泠泠泛着他不自知的冷峻,“红叶因计电表修改少缴的电费,我已让居居补齐了,同时缴纳的还有供电所开的罚金。而临去缴费前,供电所那边已将涉案物资重新评估了一下,由最初报的六万八千五改成了六万整;虽然看似不多,量刑标准却有了更大的商榷余地。”
“可是,刘律有没有告诉你?第一口供是非常重要的,尤其在没有其它有效证据的基础上,检|察院有权支持第一口供,否定其后的翻供。”将手帕展在膝上抻平对折成一个三角形,沈一一淡淡笑了笑,“这是口供录完交上去后,看管我的那个小警察告诉我的。”
一瞬间纪小鄢说不出是心疼还是酸楚,默默看她埋头好用心在叠手帕,长发自颊侧披拂是那样流畅明丽的黑,愈衬得白苍苍一张小脸满是孩子气的专注,唯鼻尖与额头不断沁出的汗暴露她此刻竭力掩蔽的关切甚或还有期待,遂放慢语速将这一上午的进展逐一告之。
呵,真是上下左右齐动员,能发动的力量都发动了:供电所之能重做涉案物资评估,是海末哥哥出面找的省电力局;电监会则由解放家人斡旋,同意只要执法机关秉公办理,他们也将不再苛求从重发落;媒体那边,电视台与平媒还是由海末哥哥负责关照,对这件事不再进一步跟踪报道;傅贺捷因为做的是IT,与几大网站都混得蛮熟,遂主动请缨由他想办法撤掉前日头条。
至于他、纪小鄢,他在国内所识有限,唯能有钱出钱——首先是落英镇派出所,早八点那边刚上班他即让阿雕赶了去,并直接找到一把所长说,为答谢多年来派出所一众警员对镇上居民的爱护,红叶将无限期无偿借给派出所两辆奇瑞精英版手动SUV权充警车以表心意,不过请千万表误会亲爱的所长同志,表这心意绝对与本案无关!车嘛也不是神马好车就是相对省油,又是借用遂谈不上行贿受贿。因此万望亲爱的所长同志看在警民共建的情份予以笑纳,红叶全体员工作为落英镇受惠百姓将不胜荣幸!一番情辞恳切的软语相求后,所长同志果然就笑纳了,且答应对本案的侦查就此打住,尽管已报上去的是没办法撤回了,但对红叶沈总的法人责任不予追究是可以的,沈小姐要是又想起什么再来补充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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