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猜到是谁么?我去求Ta!求Ta放过红叶,放过我们……”陆沛涵流泪,旋即又咬牙切齿,“或者我去杀了Ta!”
“呵,”沈一一微笑,指腹轻轻拭掉陆沛涵眼角滑下的泪,她真是爱陆沛涵这股子暴烈劲儿,可是——“不论是谁都不重要了。人们看到的,只是水晶瓶——爆掉了。”
放开陆沛涵,沈一一率先起身随即拉起她,湿脚丫儿啪嗒啪嗒在石阶上踩脚印儿,嘴里兀自笑着道,“周扒皮不错。作为娘家人我很满意。好好把握哦小涵,我看好你们!”笑时小白牙一闪一闪,还俏皮地眨了眨眼,而她心里没说的是——希望等我出来时,你们能够在一起。或者等我出来时,已经有小盆友扯着我裙角,也叫我做,沈阿姨。
作者有话要说: 求冒泡,求抚摸~~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陆沛涵走后,沈一一拣起刚刚放下的书、继续看。这是她在抑郁症后期自觉养成的习惯,用强迫症似的高强度阅读纾解抑结,因为很久以前她看西塞罗,曾看到这样一段话,“应当把病人的思想引向其它爱好、其它关注目标、其它操心事和其它活动……”尔后蒙田也说,“不要径直向心灵的病痛进攻,不要隐忍也不要遏制它的伤害,要将它转移。”现在,她尤其需要这个习惯支撑,好令自己不致落空。而捻在手里的书是纪小鄢的,原本压在枕头底下,早起整理床褥时被她一爪子摸到,见不是什么私密笔记遂拿起来翻看。
书的纸质装帧俱佳,是台版中英对照的《汉赋选译》,厚厚一册三分之一书页处夹一枚黄金书签,签柄匀细,签头是拜占庭风格的双头鹰,鹰目绚烂璀璨嵌两粒蓝宝,鹰翼奢靡华美到近乎悍然,沈一一呆抚半天,暗叹一声:霸气外露啊~~
却看得出,纪小鄢是真的在读这本书。因为书里不仅随处可见划出的重点,边角旮旯处更记满他的所谓批注,字迹算不得漂亮却极规整刚劲,写得都是一些不算冷僻、以致译文里没有的字词释义,比如“巧笑”,批注上就用红色原子笔写:“笑得很好看。”;又比如“倾城”,批注上则写:“像Helen一样美丽。”
Helen?海伦?特洛伊的海伦么?看着这条批注,沈一一简直要笑死了。笑着笑着却忽想起她妈妈曾说过,天籁谷纪少是澳籍华裔,在落英镇的产业均系外资。如是,纪小鄢其实算不得中国人吧?他不过是有一个中国人的名字以及体内流着一半的中国血,所以于她一望即知的汉语字词他需特别注释,甚至要动用荷马史诗理解何为倾城。蓦地底沈一一又省起双头鹰的含意,那是自十五世纪以来俄罗斯的国徽标志,一只鹰头向东一只鹰头向西象征着沙俄帝国在政治上雄视亚欧大陆,然而在文化身份的认同上,连俄罗斯人自己都承认,双头鹰暗喻着他们几多个世纪以来一直一直的犹豫彷徨摇摆不定,由此这枚书签,于纪小鄢这个自小在英语世界长大的华俄混血而言,怕是亦别具深意。这样沈一一不由就有一点唏嘘,仿佛望得见纪小鄢字斟句酌写下这些字时的样子,除此还有些微感动,因为认真的男人一向太少、太稀罕。
这神情落在温泉池对面的裴炯眼里,恍然间他好似回到许多年前,她是那个被隔绝于人群外的小女孩,穿着小花裙子扎着羊角辫,独处在自己的世界里,当她埋头她眼目所见是荒原上的繁花,伤害与谩骂,排斥与鄙夷,俱沾不得她的身。而他远远望着她,如此岸望着彼岸,时光重叠在一棵树上,搁置在他们之间的是从未改变的惦念。“宝宝……”不由自主他叫她,声音并不大,她却如有灵犀般猛地一抬头。阳光下他白衫黑裤一步步走近,平稳,高挺,俊秀,干净,纵令形容憔悴脸上亦不乏一股子年轻男孩特有的朝气,她看着他,不禁亦刹那有怔忡。
“宝宝,你最乖了,是不是?”沈一一再没想到裴炯甫一开口是这样一句话,且蹲在她身前,轻轻握住她捧书的手,扬脸凝视她的眼底是沉默的哀伤,又道,“我家宝宝一直是乖宝宝,是不是?”
沈一一不语,只默默回望他。五年了。五年里她无数次梦到这个场景梦到他,梦到他缓了声气跟她说话,叫她各种宝宝,对她说我家宝宝最乖了;如同巫咒,一句就已足够,拽她回某个天空很蓝笑容很轻的日子,没有嫌恶没有质疑,没有离散亦没有所谓背叛,多好、那有多好;那时,多么美好。
然而这不是真的。回不去的终归回不去。一如爱丽丝穿镜进入的不过是一场梦,梦中救了她的白骑士笨拙且温柔,有一双“温和的蓝眼睛和憨厚的笑,落日余晖穿过他的头发闪耀地落在他的盔甲上”,但他只是一枚棋子而棋子不可能越界,如是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在分别时刻给爱丽丝唱了首歌,歌的曲子叫《我给了你一切,我已竭尽所能》,歌唱完后他要求爱丽丝目送着他离开;如是博尔赫斯说,那真是让人悲伤。是啊那真是让人悲伤。幻景真是让人悲伤。梦境真是让人悲伤。这一切都这么让人悲伤。可悲伤又如何呢?属于他们的可能性早在五年前即已被切断。属于他们的过往亦恰似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骸,即使不会枯萎与腐败,却也不再会生长。
“你还是叫我名字吧。”瞬间蓄上的泪水瞬间复又消退,沈一一淡淡对裴炯道。边说边缩手裴炯却不肯放。不仅不放还翻转过她手腕。沈一一忙用力挣脱,又怎挣得过?轻轻松松裴炯就将她双腕并攥一处,轻轻松松腾出一只手已然卷起她衣袖。
沈一一急了,俯下头她想都不想对住裴炯肩膀张口就咬。凭什么?他凭什么要看她的伤口?要走就走那是他的自由她没求他回来。爱信不信他若不给她机会解释她也懒得废话一句。而他走后她所经历的诸般苦痛磨折佛火仙焰劫初成,他自留他的学,她自渡她的劫,他没资格检阅这一切,正如她没资格质问他为什么不给她一个了断就谈了新女友。
所以,谁都可以看她的伤口,独他不可以!
一嘴咬下去她使了五分力,够咬得下一块酱肘子肉,胸臆中的怨气亦仿佛随之爆发,气他恨他都不如咬他来得酣畅。裴炯既不躲也不吭气,明明很痛脸上倒绽起笑意,手仍牢牢攥着她,十足小屁孩子时总耍的小伎俩,故意招惹她生气,尔后再哄得她开心。果然沈一一要被气疯了,摇头晃脑咬得愈狠愈用力,而是幻觉么她几乎听得到他肌肉与衣料在她唇齿间厮磨的叽叽声,气恨爆发后是哀恸,哀恸旋即触动了感同身受的疼痛,咬着咬着终是再也撑不住,眼泪一滴一滴滚下来。察觉她哭了,裴炯不再跟她犟,松开她手转而抱住她,并像好多年前那样,哄她时从不阻劝她哭,只一声声道,“宝宝乖。宝宝哭痛快。别憋在心里头……”
而你可知便连怀抱亦是有习惯的?习惯到不论意志多反抗身体却自有自主张。不知不觉沈一一已不再咬裴炯,脸蹭在他怀里,回抱住他的腰,回抱住他腰的手臂甚至没有多一分亦没有减一分,恰恰好好环出他腰的尺码。呵,曾忆年少春衫薄,如今年少时月虽不再裴炯的腰身却没有多一分亦没有减一分还是那样扁窄瘦削,让她想起某个晴好春日,也有外头这样明晃晃的日色,她去参加省共青团举办的手风琴比赛,他死活翘课去陪她,去了却跟她怄气,先是嫌她穿的雪纺衬衫太紧太薄透,继而气她领奖时跟第二名那个傻小子站太近连肩都差不点挨擦作一处,她就也不理他,比赛完冷个脸一径走在头里,手风琴也不要他背,他叫计程车也不上,就那么别扭着走到枫叶路。
枫叶路。枫叶路上没有枫树倒栽着整条人行道的桃树,桃花灿若云霞锦重重开了一路,行至其下,粉的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她不禁放缓了脚步,小心翼翼让自己少踩一点落英,却没想到身后的他,完全没有征兆地突然就抱住了她,然后在她彻底懵掉傻掉之际,附唇于她耳畔粗声道,“下次再不乖,我还抱你!”然后下次下次下下次……他总有理由,“指责”她不乖……
泪愈汹涌,沈一一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一种心绪,分明是怨怼委屈的,可怨怼委屈以外又似落日黄昏里的倦鸟,既有慌慌的茫然亦有归巢的安然,心头一霎又想起卡尔维诺的古拉丁文座右铭Festina/ lente,“慢慢的赶快”——如果贪恋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原罪,如果这一时一刻不过是梦境将破前的迷恍,她也希望是,陌上花开,缓缓醒矣。
就是这片时迷恍与软弱,令裴炯抱得她愈紧,且双唇轻轻擦着她鬓发,流露无尽温柔与惜痛,因怀中这嶙峋腰肢要到他亲手抱了方知她瘦成什么样,伶伶仃仃仿似稍用力就会折断,伶伶仃仃让他想起五年前,她有怎样圆润润的胳膊和圆润润的腿儿,是少女身姿特有的丰不余肉瘦不见骨,又藕节似的白生生他有时就叫她藕宝宝,叫得她每次都老大不乐意,吵着嚷着要减肥,然后他就亲亲昵昵搂过她,额头上香一下,说不管你是藕宝宝还是竹竿宝宝我都一样稀罕你。如今看来,恶意诅咒未必成真,无心笑语却顶爱一语成谶,待她真变了竹竿宝宝了,他才知道他有多疼多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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