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山是称病告假骗过的朝臣,除了官家, 无人知他出了京。
若把他牵连进来,难保石守起坏心, 给他安插一个“渎职”或是“欺君”之罪。
沈寒山那样聪慧的人,定能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苏芷想来也觉得好笑, 她闲暇时想起的第一人,竟会是沈寒山。
万籁俱寂的诏狱, 忽然响起人声。
长吏亲自打头, 奴颜婢膝开了牢门。
苏芷以为是大理寺顶头上峰沈寒山来探望, 再一看,原是大殿下陈风。
她心下失意, 垂了眉眼, 给人行拜仪:“罪臣苏芷, 拜见大殿下。”
陈风的衣裳干净爽利, 如皑皑白雪,一尘不染,比之苏芷的血污脏衣,真是一天一地。
苏芷莫名想到沈寒山愿意用洁衣染血,归化为她类。而陈风还秉持着天家的尊严,高高在上,同她泾渭分明。
闻言,陈风温雅地抬手,搀起苏芷:“这几日,委屈你了。”
苏芷摇头:“不委屈,多谢大殿下关怀。”
“你莫怕,待有合适时机,我定会想方设法搭救你。”
听得这话,苏芷心下了然。
若真焦心她的处境,必会冒大不韪面圣,早早为她说情,又怎可能如陈风这般瞻前顾后,伺机而动呢?
他不过是怕触怒官家,迟迟不敢动作。苏芷不够格,不配让陈风顶风冒雨开罪君主。
这几日,苏芷不见沈寒山。她了解他,这厮定是为她奔走内城,寻求解救之法了。哪里还如陈风这般淡然处之。
苏芷有点厌恶陈风的假仁假义,她头一回,话里有话地道:“若是挚友,见我身陷囹圄,早已冒险说情,而不是待时而动。大殿下,你我并非过从甚密的僚友,种种言谈交际,倒更像是一场交易。”
若她为他所用,陈风便待她亲如手足;若她忤逆他,他便与她同室操戈。
苏芷无惧陈风,她已是戴罪之身,有何不敢言的?
听得这话,陈风苦笑一声:“阿芷,我知你这几日吃了苦头,心里有怨,我何尝不是焦心至斯?只是官家正在气头上,这时帮你说情,恐怕是火上浇油,罪加一等。待风头过去,我定救你于水火间,你信我。”
苏芷静默一瞬,向陈风道谢:“罪臣多谢大殿下相帮。”
“应该的。”陈风留下一个装着糕点的鎏金孔雀纹银提盒,临走前,道了句,“我待你,总与旁人不同。”
苏芷没开腔,她躬身送陈风离去。
她知道,陈风不过是怕往后上下司离了心,故而才来提前打点安抚。
也就是说,他选择了明哲保身,又怕苏芷心存芥蒂,所以提前布置了这一手。
可谓“患难见真情”,苏芷对陈风,很失望。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沈寒山那处敬了上行的奏札子恳求面圣,原以为他也会吃闭门羹,岂料官家还是给了大理寺大卿一个体面,准他入文德殿觐见君王。
沈寒山执牙牌入皇宫。
今日落雨,天阴得厉害。屋顶上琉璃瓦未有日光相照,显得瓦当间的阴翳愈发昏晦。
他在门槛前顿步,拂去一身寒气,不疾不徐进殿。
赵都知见是沈寒山来寻皇帝,心下暗喜,想来有大卿讲和,总能使官家回心转意,徇情放过苏芷。
沈寒山行过拜仪,朗声道:“臣有十万火急之事奏明陛下。”
皇帝倒是笑了:“沈大卿又有何事?说一千道一万,也不过是为罪臣说情讨饶来了。”
听得这话,沈寒山故作困惑状:“在臣与苏司使外出查探狐娘子真身期间,朝中哪位京官犯了错事,领了‘罪臣’的衔儿吗?这样紧要的事,臣闭目塞听,竟是不知。”
他故意将苏芷摘出“罪臣”的名头,意图将她的罪孽洗刷干净。
“沈大卿莫要同朕胡搅蛮缠,你该知道,是苏芷犯了弥天大罪。”
“这话,臣倒是不愿接了。自打臣等领皇命赴柳州满福县查探狐娘子行踪,一应行径皆奉行故事,绝无纰漏。路遇山匪作乱,祸害百姓,苏司使还挺身而出,为民除害。一桩桩、一件件皆是善举,缘何在外受人称颂,归了京竟成阶下囚了。臣,实在费解,还请陛下解惑。”沈寒山是当真敢说,他油嘴滑舌,也就官家愿意忍受他的不着调儿。
皇帝挑眉:“你可别在朕跟前装相,谁不知道罪臣苏芷抽刀杀害朝廷命官?人都被殿前司押上京了,你倒来混淆是非,是仰仗着朕好性子,不发落你?!”
“官家乃明君,必明察秋毫,绝不会伤及无辜。”
“好一张利嘴。”
“臣也不同陛下讨俏,臣今日面圣,的确是想为苏司使说项。臣可为她作证,苏司使绝没杀害朝廷命官。”
皇帝似笑非笑地道:“你前两日告病假居府休养,并未出过京,如何能为苏芷作证?欺君罔上的罪过,可别因旧情担下了,害人害己。”
君王话音刚落,沈寒山如梦初醒。
若他执意要为苏芷作证,那他便有欺君的嫌疑。毕竟除了官家,无人知他奉皇命,同苏芷一道儿出京。而官家显然也不会在朝臣面前承认自己偏疼沈寒山,私下给他便利,允他以病假由头追随苏芷离京。
不患寡而患不均,徇私心腹,此为治国大忌!
沈寒山要是不想死,那他就得乖乖闭嘴。
为苏芷佐证这条路怕是行不通了。
沈寒山沉吟:“既如此,那就请陛下严查“满福县官匪勾结祸乱百姓”一事,地方县令为非作歹,祸乱一方,理应问斩。待查明实情后,陛下便知——无论苏司使是否手刃县令,乱臣贼子都该杀之,他是死有余辜。”
沈寒山一心想为苏芷脱罪,皇帝看在眼里。
他瞥了沈寒山一眼,忽然意味深长地道:“沈大卿,你还是不懂。若苏芷无此意,如何会现身于满福县衙?!朕要治的,不是罪臣苏芷查探山匪一事,而是她妄自尊大、意图先斩后奏、擅自处置佞臣之罪。朕乃一国之君,能运筹决断朝官生死的,唯有朕一人。”
沈寒山这才全明白了,苏芷是触了逆鳞,僭越君臣本分了。
她实不该不上报天听,先行动手。这举,恐有不臣之心。
沈寒山仍是不甘心,再问:“若县令不是苏芷杀的,陛下这一决断,岂不是冤枉臣僚?”
“是不是她杀的,已经不重要了。朝前京官知县令是她杀的,地方百姓知县令是她杀的。她有此心、有此意,才会正中人其怀。说来道去,都是苏芷棋差一招。沈大卿该知道,世间事谈何对错,不过胜负博弈罢了。”
言下之意是,官家未必不知这是殿前司做的局。
而他,有意敲打苏芷,给她一个教训。
官家难得同沈寒山推心置腹,说这样深。
他为君、为师,想用沈寒山,必然要教他官场之事。
沈寒山听得这句,蓦然蹙眉,袖下白皙指骨紧攥成拳,手背涌起盘结青筋。
他脑中浮映一片焚天灼地的火海,殿厦将倾。
是他幼年梦魇。
败了便是错了,错了便该死。无人相护,世间只许赢家成活。
沈寒山抿唇,艰涩问:“不是她办的,也要认吗?”
“沈大卿,你在疑心君主决策吗?”皇帝的耐心殆尽。
“臣不敢。”
“既不敢就退下吧,朕看重大卿,此番恕你无罪,盼你知恩图报,好生为朕当差,为国分忧。”
“是,臣谨遵陛下教诲。”沈寒山今日一行,无功而返。
官家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治苏芷,想要救人,恐怕得另辟蹊径。
沈寒山吐出一口浊气,他望了望阴沉的天,归府取了挡风狐裘后,来到大理寺狱。
刚入牢狱,他便闻过一股子催人作呕的异味,不由蹙起眉头。
他同狱卒讨要了一壶热水,又从怀中取出小帕,径直朝关押苏芷的牢房行去。
沈寒山乃大理寺正卿,此地是他地盘,谁人敢拦?谁人又敢多嘴多舌往外嚼他舌根子,说他包庇凶犯?
大家都俯首帖耳,退避三舍,装作不知。
一瞧见苏芷,沈寒山面上便含了笑。
他帮苏芷披了狐裘,为她倒了一碗热水,又拎壶浇帕子供小娘子洁面。
做好这一应事后,他环顾四周,眸光落在屋隅角落的那一盒糕点上,高高挑起眉:“大殿下来过?”
闻声,苏芷颔首:“刚走不久。”
“呵。我为芷芷东奔西跑,说情求告。他倒好,尽做些趁虚而入的宵小勾当,撬我墙角。”沈寒山这话说得小声,怨气满满,吓得苏芷猛咳嗽。
她抬指掩住人唇,勒令他留神:“隔墙有耳,当心口舌官司。”
沈寒山勾唇:“放心吧,狱曹逻卒皆受命离远,不妨碍我审问重犯,没人能听见你我谈话。”
“那就好。”
“便是芷芷同我倾吐衷肠,也无人敢道其不妥一二。”
苏芷嘴角一抽,冷冷道:“你言下之意是,即便你挨了打,也无人能听见哀嚎?”
沈寒山幽怨喃喃:“几日不见芷芷,你不怜惜我,倒一心想揍我么?芷芷当真太狠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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