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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惹记 (草灯大人)


  柳押班眼风往旁侧一瞥,自有伶俐的宫娥托着茶盘上前,由她奉茶给皇帝啜饮。
  许是今日公务忙了不少,皇帝心情还算不错,喝茶时也有了吃茶点的闲情雅致。他抿了一口枣泥莲花酥,闭目养神。
  柳押班心里的事实在压得沉,她还是没忍住,小步上前,叩见君主:“陛下,臣有事想奏。”
  柳押班并非一般的宫娥女使,她是看护帝后起居的内夫人,又身兼皇城司衙门干办官的职务,有官阶在身,故而能以君臣之礼面圣。
  “你说。”皇帝给她一个开口的机会,语气平静无波。
  柳押班道:“臣想为苏司使求个情。官家是看着她长大的,知她性子耿介,绝非奸恶之辈,亦不会滥杀无辜。今日被殿前司收押,打入诏狱……她一介女娘,无人探问,实在可怜。望官家再多多审查此案内情,莫要听殿前司衙门一面之词,将苏司使定罪。”
  皇帝目光如炬,问:“你可知苏芷犯下的是何事?”
  柳押班心间一凛:“臣……不知。”
  “你不知她所作所为,只因素日交情,便为她求情吗?”
  “臣不敢。”
  “你敢。”皇帝的口风渐重,他冷笑一声,“柳岁,你可记得,朕为何提拔你,又为何十年如一日允你在旁侧随侍?”
  “官家待人宽厚、顾念旧情。”
  “好一个‘顾念旧情’,你当朕不知,你是在敲打朕,盼天家念及苏家的旧情吗?!”
  这话太重了,柳押班不敢认。
  她浑身冷汗淋漓,指尖死死嵌入毡毯。原来,这样华贵的皮草也会划伤指腹,刺痛如斯。
  威压太重,柳押班不敢窥天颜。
  她没了言语,只能一遍遍领罪:“臣知罪。”
  皇帝已没了饮茶的心思,他目光灼灼,凝视案下“老人”:“柳岁,朕擢升你为皇城司干办官,是盼你成朕的耳与眼。如今你有了私心人情,不再是朕手上那柄称手的刀了。外头跪去吧,何时知错,何时再叫起。”
  柳押班浑身筋骨似被打折了一番,丝丝透着疼。
  她哽着嗓音,柔声答:“谢陛下隆恩。”
  一赐一罚皆是君恩,做奴婢臣子的,唯有喜面领受。
  言毕,柳押班恭顺垂眉,一声不吭跪到了配殿外。
  没有挨廷杖,在外人看来,已是对柳押班的恩赐。可唯有她知道,这么多年的雨露君恩承下来,她已爬上内廷高楼。岂料今日帮苏芷求情,不过一朝夕便楼塌人毁,体面全无。
  她积攒多年的威信不复存在,官家即便是轻飘飘的一句“罚”,也能让她如雪压霜欺般煎熬,足够那些扒高踩低的奴才们给她脸子瞧。
  夜里,下起了凄雨,淋得她湿尽了里子面子。
  皇帝终是留了她一命,回寝殿时叫了起。
  赵都知趁机执伞来搀她,小声怪罪:“你这是何苦呢!眼下官家震怒,你还要去触霉头,惹一身骚。”
  柳押班的腿骨生疼,她站不稳,唯有放下身段,持着他的臂膀往檐下走。
  她苦笑:“官家等闲不会罚阿芷,待皇城司多有包容。眼下这般雷霆手段,我怕……”
  “唉!你还没看清吗?不管苏司使所做所为是对或错,她领皇命办差,沾了不该管的差事,那就是擅离职守。天家的旨意你还不懂?官家要的,素来是听话的狗,而不是能明鉴忠奸的臣。”赵都知苦口婆心地劝。
  他掖庭沉浮多少年,早看清冷暖。
  天家做的事,便是对的。
  无人能敢妄议,无人有能耐平反。
  赵都知踏踏实实坐在这个份位上,那是他收了心、敛了情,一门心思,做皇帝的走狗。
  柳押班还是个人,她还有傲骨。
  她停了步子,同赵都知说了句:“赵都知,我本来有个亲妹。”
  “嗯?怎生讲起这个?”
  “大庆二年,她随我一同入宫。家中式微,盼我等能借官家宠信,助氏族起复。故此,我们姐妹二人,是被家人寄予众望的女孩儿,也是两枚弃入宫的棋子。”
  “家妹开罪贵人,被赐跪掖庭。她身子骨不好,这一罚,当夜起了烧,人就去了。我本能救她,为她说情讨饶,可家中人一拦再拦,折损一女也就罢了,不敢再毁我前程。”
  “我已经没了一个妹妹,不想……再失去一个。”
  无人知道,她夜里梦回,听得妹妹那句“阿姐救我”,心究竟多疼。
  柳押班说完这句,拂去了赵都知的手,自个儿趔趄朝前走,隐没入寂静的夜中。
  唯有赵都知在原地咬碎一口银牙,骂道:“即便要救人,也不该像你这般愣头青呀!说得好似咱家一点心肝都没有。你疼苏司使,咱家就不忧心吗?!”
  赵都知足上一辗转,往后妃们住的西宫去了。黄皂院子的阉人仆役一见赵都知来,忙给他开道,问:“干爹如何得空来了?”
  赵都知瞥了人一眼,道:“你同柳婕妤跟前的姑姑有些交情吧?帮干爹带句话,往后有你好日子过。”
  “嗳,行。我正要给殿内的姑姑搬杂物呢,干爹稍待片刻。”
  “去吧。”
  赵都知在宫墙外低头静候,没多时,小仆役便蔫头耸脑地出了门:“干爹,小的回来了。这回见的不是姑姑,而是柳婕妤。”
  赵都知眼睛一亮,忙掐住干儿子的臂膀,问:“怎么说?”
  “柳婕妤让我给您带句话,她说——感念都知当年碎盏吉言,然宫闱之中素来知锦上添花,绝无雪中送炭的道理。柳婕妤不敢自毁城池,这枕边风怕是吹不得了,来世当牛做马相报。”
  柳婕妤这样得宠的后宫美人还在赵都知面前低一头,小仆役带话带的格外威风解气。
  唯有赵都知明白,柳婕妤这个人精,话说得漂亮,不敢开罪他,这才说了一番“打折皮骨连着筋”的好话。实际上,她把他的事儿全推脱了,半句不敢同官家为苏司使讲情。
  赵都知是真后悔,当初他见柳婕妤姿容不错,有意帮她一把。故此,在婕妤摔碎官家最爱的桂宫蟠桃茶盏时,笑赞了句:“碎碎(岁岁)道平安,年年替物新,柳才人这手落得漂亮,是帮官家除了旧秽(岁),催来吉年啊!”
  皇帝给老人一个面子,当即笑着免罚,还留柳婕妤入了帷帐,自此柳婕妤便起来了,独得天家恩宠。
  赵都知一直攒着这份恩情没用,他要多多为自己老了打算。今日头一回露出积蓄的家底子,奴颜婢膝为苏司使求人,岂料吃了闭门羹。
  他不由叹气,心里没了法子。宫中全倚仗君主眼色行事,柳押班性急冲撞了官家,如今恶果种下,谁又敢搭把手帮忙呢?
  柳押班也不瞧瞧清楚,若官家想救苏司使,会让殿前司的人大摇大摆把她押上京吗?天家分明是有自个儿的想头,他们这些无名小卒,哪里够格儿进言?
  赵都知这边没了法子,柳押班疾病乱求医,下值时,她候在皇城司衙门等,总算让她盼到了大殿下陈风。
  柳押班为陈风奉茶,焦心地道:“大殿下,眼下苏司使陷身囹圄,唯有您能搭救。”
  闻言,陈风不语。他只是风雅地端起建盏,戳饮一口茶汤。
  良久,他道:“这事父君已然知情,柳押班要信官家乃明君,会熟思审处,尔等无需过于忧心。你这样四下求援,奔走相告,乃是违背宫规,质疑天家。今日在我面前僭越,饶你一回便罢了,往后恪守职责,莫要再提此事。”
  此话一出,柳押班惊愕不已。
  她想着,陈风对苏芷有男女之情,怎样都会偏袒她几分,为解救她出谋划策。谁知,他竟冷心冷肺至此地步,一见苏芷失势,便同她割席,全看父君的眼色行事。
  柳押班想起巡狩那日,陈风落座于金辂之上,何等威风!
  现下是他册封储君的紧要关头,他不会为了美人,舍弃江山,忤逆君王。
  柳押班全明白了,陈风待苏芷的心不诚。
  他不过要个能为自己赴汤蹈火的帮手,这个人恰好是苏芷罢了,他未必是真心相待她。
  柳押班敛目告退,她走出官司衙门,春风吹得她身上、心上一阵阵发寒。
  重檐歇山顶连着天,一眼无涯。
  如她所想的那般,皇城之中没有肺腑真心。
  而官家举棋不定,意在磋磨苏芷。
  他们不过是把她当成一把刀、一条狗,图的是驯服与顺从。
  若想活着,那就学会俯首听令,恳求君王垂怜。
  毕竟,一入禁庭,身不由己,无人留下活路。
  作者有话说:


第八十二章
  皇帝还算给苏芷留了情面, 把她下至大理狱,而非御史台狱,或是刑部狱。
  她同沈寒山有私交, 看在这位大卿的面上,狱卒与狱掾皆不敢动她。苏芷饥寒交迫, 靠在粗布榻上闭目养神。
  此前在满福县淋了一场雨, 湿衣覆体,没晒日光。如今干了也带着一股潮味,如同霉星子钻入肌骨,满是秽气。
  苏芷被石守戴上镣铐时,没有把沈寒山随行的事抖出来。
  不知沈寒山回京城了没有,眼下过去三五日,他应当已经抵达皇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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