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奴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垂眉敛目,似乎在斟酌要不要听懂苏芷的话。
她不是不懂,而是权衡利弊,考虑装疯卖傻。
苏芷信手捻来帕子,往哑奴唇边凑:“吃得这样不小心,沾满了下巴。”
哑奴任凭眼前这位英气逼人的阿姐替她擦嘴,眼珠子一瞬不瞬,不知在想什么。
苏芷又问了句:“想沐浴吗?我置办了合身的袄裙,你可以换洗后好好睡个觉。”
哑奴挣扎了一会儿,最终微微点头。
她同意了,也代表她能听懂人话。那么往后盘问她,也就方便了,苏芷松了一口气。
哑奴除了苏芷,不信任何人。
她任由苏芷抱着出屋,走过狭长的廊庑,进入布局雅致的客房。
玄色纱绣直竹纹屏风后摆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浴桶,里面烧好了沸水,还撒了几颗香澡豆。
苏芷兑了凉水,指尖试温,觉着大差不差后,她同哑奴道:“我替你更衣,帮你搓澡。”
哑奴攥着单衣领口,犹豫着往后退步,她不想被苏芷触碰。
苏芷留意到,哑奴的手掌很脏,指缝却是干干净净,没有多少淤泥污渍。
她只着了一件雪白单衣,衣领与袖缘沾了些黑污,衣裤却还算干净的,应当是此前披了一层外衫,如今不翼而飞了。
苏芷咂摸一程子,再次开腔:“浴桶都高至你胸口了,若无人扶你,入水失力,溺亡在池中也有可能。你执意要冒险,那寻死也随便你。只是……你这样不信我,再软的心肠也教你搅和硬了,我也未必会帮你渡过眼前的难关。”
这话看似关切,却也夹杂要挟之意。
要是哑奴信赖苏芷,依靠她,寻求她的庇护,那苏芷自然会照顾一二;若是哑奴不识相,同她作梗,那她也可换一副恶毒嘴脸,刁难哑奴。
哑奴没的选,只得咬唇,点了点头。
苏芷拍了拍她的头,笑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聪明的小娘子。”
她替哑奴解开单衣,不动声色观察小娘子的四肢。腰上有新鲜抓痕、亦有陈年淤青与伤疤,伤痕密集,均为下.体以及腿脚较为私密处,由此可见,虐待她的人,定是个男子。
女子苛待人,大体在脸与手等上肢做文章。
哑奴是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年纪轻轻遭受磨难。
苏芷不打算问这么多,至少不在今晚刁难她。
苏芷装作自己什么都没见到,搀着哑奴入热水,用澡豆替她抿头发、搓脖颈。
待她洗干净了,苏芷还亲手替她烘干长发,又帮她换上一身玫红缎绣花蝶饰袖缘袄裙。衣料质地柔软,夹杂了兔毛内胆,合适和衣入眠。
苏芷给她倒了一杯温茶,离开前,还帮她燃了安神香。
能死里逃生不容易,小娘子就无忧无虑入睡吧。
苏芷心里存了事,晚间是睡不着了。
思来想去,苏芷决定去叨扰沈寒山。
倘若是旁人,苏芷还会顾念一二,轻易不扰人清梦,对于沈寒山,她没想过客气,以“麻烦沈寒山”为悦己之法。
然而,苏芷失策了。
她深夜来寻他,某人只会欣喜若狂。
苏芷同沈家老奴打过招呼,径直步入沈府,踱至沈寒山寝房寻人。
沈寒山不愧是附庸风雅的文人,院中栽着几棵迎霜怒放的腊梅树,外圈宝珠梅花纹瓦当步檐底下悬着煌煌山水灯,烛火映出五瓣寒梅,如月芒星辉落其间,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苏芷没那么多闲心赏花,她抬手,犹豫片刻,还是拍了拍门,问:“沈寒山,你睡了吗?”
不过半炷香,屋内人答:“没有,待我来开门。”
在苏芷来之前,已有奴仆前来通禀。
沈寒山早着好石青绸绣落花流水花蝶纹窄袖袍,在房中等候。
因要见客,他原本倾泻后脊的乌黑如墨长发,用云纹发带松垮束着,比起白日里的齐整着装,临睡前的沈寒山,更添几分多情与慵懒。
苏芷莫名寸寸耳热,攀爬上面颊,她隐隐后悔这样晚来找一名独身郎君叙话。
很,尴尬。
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诡异……她何时把沈寒山当成正经郎君来看待了?同他忸怩,真是怪里怪气。
沈寒山不知她心中所思,他只是侧身,请苏芷进屋。
苏芷还是踏入了男人的寝房。
沈寒山的屋舍装潢不错,寝房借花罩一分为二——里间是床榻,外间则摆了桌几与盆景,平素用来看书。苏芷是头一回来沈寒山的屋子,她抬头扫了一眼四周,梁枋绘满卷草风鸟青绿彩画,博古架置满典雅玉器,华美至极。
同沈寒山的为人一样,道貌岸然。
不知情的人以为他两袖清风,勤俭持家,不忘寒门之苦;知情人则知他表里不一,俸禄全花在日常开销与古玩珍品上,私底下就差说他骄奢淫逸了。
苏芷坐到折背花鸟雕花纹样靠椅里,等沈寒山落座。
岂料沈寒山做足了主人家的礼数,他没有立马同苏芷寒暄,而是准备了一些待客的吃食。
沈寒山挪来一竹篮方顶柿与盐官枣,还给苏芷沏了一杯温茶,随后才问:“怎么深夜来寻沈某?难不成是芷芷睡不着,盼我能给你助眠么?”
他这话不知是笑语,还是嘲弄,惹得苏芷长长挑起眉头:“来谈公务,不行吗?”
“如何不行?沈某欢迎之至。”沈寒山挑明了欲熄不熄的炭盆,待猩红炭块又旺盛了,他问,“说吧。何事教你这样烦心?为了能让芷芷休憩好,我定然竭尽全力替你参谋。”
这厮句句都在偏袒苏芷,专程为她着想。
就凭这张甜死人的利嘴,他不在朝野中如鱼得水都不能够!
作者有话说:
不考据,全文非常非常慢热,全是灯灯任性写作风格。
不喜欢的宝贝可以不看,但是不要骂我呜呜,非常玻璃心。
第十九章
苏芷没空和他扯闲篇,她里里外外打点到深夜,待哄完哑奴入睡,人才松懈下来。
苏芷精神不济,说话也不似往常那般中气十足。
她仍勉力同沈寒山道:“那名小娘子在我府上安置就寝了。”
沈寒山递茶过去:“她有哪处值当你疑心的地方?”
沈寒山虽和苏芷不对付,却不得不说,年幼时期相处不是白混的,他最懂她。
苏芷确实故意借日常起居的伺候,观测哑奴。
她道:“她的确受过不少苦,从瘦骨嶙峋的身子以及皮肉下陈年的淤伤可见一斑。不过说来也古怪,那个囚人的荒宅脏乱,满是尿臊味,便知地界多狼狈。而小娘子今日的单衣浆洗得还算整洁,领缘与袖口布满脏污,其他单衣部位却很干净,也就代表,此前是罩着一层外衣的。还有,她手脚也是,五指脏兮兮的,指缝里竟没有污垢,像是刻意扮了脏相……”
沈寒山不是蠢人,稍稍点拨便懂了她的疑虑:“你疑心,她今日着的新衣外衫被人褪去了,身子还特特清洁过。她真吃过苦头,身上陈伤做不得假。或许是近日日子稍好了些,这才有新衣穿,有水可清洗污渍。不过,她一定不是那等在不见天日的荒宅里囚禁过多日、苟延残喘活下来的人?”
“对。近日经过荒宅的人,恐怕就是那名赤鱬妖女了。”苏芷抿唇,道,“我还怀疑,赤鱬妖女进荒宅奔逃的时候,故意留下了哑奴的性命,且顺手带走了哑奴的外衫。否则这样冷的天,临河的荒宅又地冻天寒,成年郎子都要披毛裘厚褙子才能勉强捱过一夜,她只着单衣必然失温,活不下来的。我就是好奇,孩童的外衣,给一名成年女子作何用呢?身量尺寸都对不上呀。”
沈寒山噙笑:“倒是有意思,逃便逃了,还要脱去小娘子的外衣。难不成是想冻死这个目击人证么?若想她死,何必用这样迂回的方式,杀朱逢都不曾心慈手软,再多添一条人命又能如何呢?总不会是慈悲心肠吧?”
一个敢杀人的神秘女子,却满腹仁慈?说笑话吧!
苏芷也想不通,她道:“不过,可以断定的是——肯定有人来过荒宅,且带走了哑巴小娘子的外衫。她见过逃跑的凶手,能从她口中问出逃犯下落。”
沈寒山莞尔:“撬开哑奴的嘴么?芷芷,你又留我一道难题。”
破案的关键,成了那名哑奴。
她要不择手段,逼哑奴“开口”。
苏芷叹气:“怪道没人愿意接这案子,查来查去,一脑门官司。”
沈寒山不接这话,他斟了一建盏茶,摆至苏芷面前:“给你送去的牛乳粥,没吃吗?”
苏芷哑然。
他怎知她借花献佛,把乳粥转赠给哑奴了?是苏家有细作,还是他洞悉人心?
沈寒山勾唇:“随口一问罢了,观你脸上错愕,该是料准了。”
原来,他在诈她!
苏芷丧气,呶呶嘴,道:“小娘子饿了许久,吃食自然要先紧着她。”
“那我紧着你。”
“呃?”
苏芷再要问,沈寒山已然起身了。
他招她来厨房,专程为她开小灶。
苏芷常有在外当差留宿的时候,故而生火起灶台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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