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和卷起书册,不轻不重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教育道:“我瞧你倒未必有你的妹妹们伶俐,早时我遇到了西院的邱夫子,听闻最小的媛儿已能将《三字经》熟背,如今都跟着大的那两个女郎读《中庸》了。若遇到如此勤奋好学的学生,为师的多辛苦都不算苦,无关工钱高低,知识无价。”
“…”贺行云吃了憋,只得将头埋了下去,边写边嘀咕:“分明是夫子更喜欢许姨娘的女儿,她哪里就伶俐了,胆子又小,连声都不敢大半点,跟只鹌鹑一样。”
“贺小公子不是鹌鹑,那大点声再说一遍。”陈清和严厉的板起了脸,瞥过他一眼,是要好好纠正于他的:“无论如何,兄弟姐妹,同气连枝。你是做兄长的,总同妹妹过不去干什么?她母亲是她母亲,你即便做不到喜爱于她,也不该挤兑。《弟子规》是三岁起读的,‘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你却是已经全都浑忘了?”
顿了顿,见贺行云被说得有些难堪,便又软和了些语调,细细道:“我也明白,人有爱屋及乌,自也会恨屋及乌;人的情感,无法用简单空泛的几句道德来扭转。你只记住,于外人而言,并不在乎你们都是哪个娘生的,只会看到你们是一家,却彼此不睦,那一个人没规矩就是全家失了规矩,一个人受辱,就是全家受辱。倘若有人议论你的庶妹,指指点点,那是让你解了气吗?那是在打相府的脸面。”
说罢,在他肩膀宽慰的拍了拍。
“世家大族,总难以避免兄弟姐妹多些。归其根本,男子若不娶纳这么多,自然就不会有那么多;我知你与夫人诸多不易,可也不是你的妹妹们一手所造。”
所以,真要怨怪,那也该怨怪他那种马爹提不上裤子。
陈清和自然是没有说出这后半句;毕竟贺韫若能控制住自己的裤子,她还上哪儿下钩子去?
“为什么不能一生只爱一人?”贺行云抬起头来。
“我只是不明白,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总是娶了又纳,而若从一而终,便好像是种不行的耻辱。我想,这不过是色/欲熏心。可祖母又曾说,这是为了多子多福;所以娶妻纳妾,最终为的都只是开枝散叶吗?恨不得娶头猪来才好,一窝崽最多能有十几个呢,可比人一个一个生快多了。”
思及,他鄙夷的轻笑了一声。
陈清和悠悠道:“女子婚事,要么,是两个家族联合的枢纽,就如他国以示友好献上的贡品;自然无关乎什么情爱,更没什么你情我愿。要么,是男子强大的点缀,妻妾成群,对男子而言是种美名。”
说着,她扬起了唇角,眼神中却没有笑意,讥讽意味十足的继而又往下说:“再或者,是交易,是走出泥潭困境的‘捷径’;一个女子,没有强大的家底,没有生存的本事,就会指望靠嫁人得以解决。卖出自己的皮相与生育能力给男子。这虽是现状,可也莫笑,只需想,多少男子穷困潦倒时,靠一嘴花言巧语,借岳家起势,最后却又始乱终弃,不过软饭硬吃,但最后光鲜亮丽,世人也就只记得其的成功了。”
可是,多少人家将出生的女儿溺死,多少人家信奉风水奇术洗女。
‘家’难以成为女子的底气,而男子当权下,女子拥有生育能力就注定被困后宅——倘若女子获得了和男子一样的资格,能去营生,她们有了自给自足的底气,那得有多少女子不愿意再奴颜婢膝的讨好夫君,撑破肚皮的拼孩子了呢?
‘谁说女子不如男?东裕女子亦可科考;虽不得入朝做官,但考取功名后可回乡做夫子,开书塾,与男夫子一般受人尊敬’,这道政令看起来是对女子开阔了道路,实则却透着一股假大方,假惺惺的味道。
同样寒窗苦读,考出成绩,却不能入朝做官也就罢了;实则更为加固了百姓们的认知:培养一个女儿的成本远不如去培养一个儿子。他们甚至根本不会准允女儿读书。
男权的残羹冷炙,还要女子感恩戴德,实在是有理没理的便宜全占尽了。
只需一些银钱,就能换来一个女子来洗衣做饭生儿育女,既做妻做妾又为奴为婢的,心情不好了还可打可骂,不然便扣一顶不孝婆母不侍丈夫的帽子,她们也不敢提和离,唯有被休的份。
而被休就等同于坏了名声,再嫁是难了,只会更加如履薄冰。所以她们宁可咬牙忍耐下去,也不敢吱一声。这笔买卖实在不要太划算。
陈清和将握著书卷的手背至身后,行至檐下,冷风吹拂起她的发丝,她看着远方,心底弥漫起一股悲哀。
“你看,同一种境况下,男子叫忍辱负重,女子却会被恶意戏谑为卖身求荣。”
贺行云所有的不忿,皆是因为站在他母亲的角度去所思所想,却不是因为女子的苦难。
“你觉着太可恶的事,实则啃食女子的皮肉骨血,吃人罢了。”
但他总归是愿意去听去想的。贺行云恍然:“夫子总能看到我所不能及的一面。”
她摇摇头,正欲转回身来检查他的策论写的如何了,忽闻西院里传来幼女惊叫。贺行云也瞬间站起了身,陈清和已经快步朝西院跑去。
府中修建了许多池塘,以搭配那些奇山异石。如今正是寒冬,水面上结了一层薄冰,三个小女郎贪玩,下了学,趁邱夫子不在便踩了上去;冰面应声而碎。
稍大些的那个许是离岸边近,也率先察觉了不对,就及时的退了回来,随即就傻了眼,只知站那儿撕心裂肺的哭喊。
媛儿被池水没过了半个脑袋,凭借求生本能拼命仰头,死死扯住另一个小女郎的胳膊。
陈清和当即跳下池中,丫鬟们也后知后觉的闻到了声响。慢得就好像是故意为之。
贺行云紧随其后亦是二话没说,很快便一人抱着一个从池塘爬了上来。
“快请郎中!”
陈清和对岸上的小厮丫鬟吼了一声,头晕目眩间只得以掌心撑地。
“夫子!你如何了?”
贺行云将妹妹一把交到丫鬟怀中,因着心急,飞奔得极快,竟几乎是滑跪的扑到她身边一把搂住了陈清和。
“夫子!夫子!”
相府内乱作一团,没有人听许姨娘的争辩,她哑着嗓子,说自己的女儿胆小,是不会主动靠近池塘,更别提去踩冰的。
结果却是母女双双被罚跪祠堂,其缘由荒谬可笑,竟是怪媛儿为求生而拖着姐姐。
林姨娘与婉姨娘哭哭啼啼着,红着一双眼,也不过是挨了两声训斥罢了。
贺韫下令将照顾不周的下人通通发卖,实则拖出去悄无生息的料理个干净。毕竟传出去也有损相府名声。
相夫人有些于心不忍,虽说许姨娘这个白眼狼也算是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可她也不是个瞎了眼的,难道这些年了还会看不明白这几个姨娘与孩子的心性吗?
其母女俩艰难度日,连碳火被下人苛刻了去都不敢告状,莫说媛儿同这俩姐姐更是如老鼠见了猫;那两个素日里也不爱带她玩,又怎么今日倒玩一起去了呢?
丫鬟小厮又是为何姗姗来迟?背后指不定是有授意,就是故意磋磨这对儿母女罢了!
“老爷,媛儿那孩子也是落了水受了惊,可怜才三岁,关去祠堂那不是要命吗?”她难得一次开了口。
贺韫侧目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这个连为自己儿子求情都不敢的女子,今日怎么却会为许姨娘母女求情。
“你多年身子不好,久不操心这些,也就不要多想了;休养重要,我自有分寸。”他这番说辞算是碍于郎中在场给足了她颜面。
相夫人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自己的陪嫁丫鬟春彩出言打断:“夫人,您忙半天了,嗓子都哑了,快喝碗梨汤润润喉吧。”
“…”她从春彩眼神中看出了阻拦之意,也明白自己确实不该再劝了,只得噤了声。
贺韫见她识时务,叮嘱了郎中与林姨娘婉姨娘几句,抬脚离了前厅,朝着陈清和院子走去。
相夫人满腹心事,勉强着精神吩咐人去账房给郎中结了诊金,又将两个颇为得意的姨娘都打发了回去;屋内便只剩她与春彩。
“夫人,您糊涂啊!”
“孩子都是娘的命。这种痛苦男子们是不在乎,毕竟孩子不从他们肚子里出来,他们不用担生育的危险,也不用承受有孕的辛苦,对他们而言做父亲不过就是一夜/春/宵后等上几个月,如树上结果子般掉下来就是了。天底下多的是能生养的女子,什么样的不能挑,一个死了再选一个,跟个猫儿狗儿也没什么区别。可我是女子,更是做母亲的,推己及人,我便知道,这是多么痛苦与残忍!无论再恨再怨许姨娘忘恩负义,却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那年幼的孩子要这么被折磨死。唉!”
相夫人长叹一声,满面愁容。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自身难保的泥菩萨罢了。
第20章 低头(小修罗场)
那时逃亡,数九寒天,为了躲避追杀之人,陈清和不得不潜进了冰冷的河水里,冻得几近失去意识,濒临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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