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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云渡 (橙六)


  关于许姨娘,之前一直没合适的由头,冒然接近只会招人揣测,故而只能遥遥一面有礼的点个头罢,但眼下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陈清和思量着,顺着哭声一路寻去。
  贺韫下了命令,清走了院里所有下人,却留了几个侍卫守在院子门口。
  看起来不像普通的发发脾气,倒比要打死个人还谨慎。
  陈清和从后墙灵巧的翻入,来到侧面的窗子处矮下身子,屏住了呼吸。
  贺韫怒喝着,前面说了什么她没来得及听,但依稀分辨得出他说了‘官银’二字,伴随着撞击声,许姨娘发出惨叫,哀嚎着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啪嗒!”步摇甩落至门口,似是被打掉的。
  断掉的珠子几度翻滚,落至庭院下的草丛里,若借灯笼里的火光细看就会发现竟还沾了一抹红。
  官银?
  许姨娘这没权没势普通人家的女儿,怎么会和官银扯上关系?
  她刚想移动步子再靠得近些,许姨娘突然发了疯,行迹疯魔大笑不止:“那你敢杀了我吗?如若我死了,你这辈子都别想找到那笔官银!”
  贺韫也气极反笑,一把揪住许姨娘的衣襟,将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猩红着一双眼底,咬牙切齿:“许婧,别忘了你娘还在我手里,又或许她是真的痴傻了,但我们还有个女儿。我的耐心有限,倒是你该好好想想法子,怎么从你那疯子娘嘴里撬开官银的下落;不然下一次,我便在你面前,扒了媛儿的皮。”
  说罢将她朝着门口大力甩去。
  许姨娘的母亲还活着?陈清和一惊,却来不及多想,忙将身子紧贴墙面,而下一瞬,许姨娘便从台阶处翻滚而下。
  因为听到媛儿的名字,整个人如猛然惊醒,她不敢再威胁贺韫,亦不顾浑身疼痛艰难的跪爬回了屋内,将自己的脸颊抽得啪啪作响,回荡在空寂的院中,颤栗着再度哀求。
  贺韫却冷漠的一把将衣角抽离,只留一屋狼藉。侍卫也跟着贺韫撤离,院子里顷刻间便清静下来,连风吹灯笼声都显得那么清晰。
  陈清和没有立即过去,而是等了一会儿,算着贺韫离开的差不多了,这才走出来。
  她没有故意掩饰自己的脚步,门是敞开的,或者说是被撞开的,也无需敲,便能看到里面的光景。
  许姨娘却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也不在意来者是谁。鲜血顺着白净的脸颊一滴一滴落在素白的裙子上,晕染开一朵朵红花。
  她脖颈上是刚刚被掐过的痕迹,裸露出的肌肤也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疤。
  纵然陈清和此来是别有目的,却也看得触目惊心。她来到许姨娘面前蹲下身子,用帕子替她仔细擦拭。
  关怀地道:“刚才在花园听到异响,丫鬟说是姨娘院子的动静,我不放心,才来看看。”顿了顿,满是欲言又止的困惑,但最终却体贴的没有问出,只化作一句:“我去为姨娘请郎中吧。”
  闻言,许姨娘终于有了反应,从麻木中一点点回神。
  她抬起脸来望着陈清和嘴唇翕动,气若游丝:“不…”
  陈清和不解:“可是姨娘的伤很重。”
  血还在流。
  “我…”许姨娘张了张口,似乎有话到嘴边,千回百转又咽了回去。
  最终撑起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多谢夫子好意…可是夫子还是不要管我了。想来夫子也知道,我在这府里是不受待见的;偌大的府邸,夫子是唯一会在这时候来瞧我的人,我很感激,所以更不想连累夫子。”
  她好似草地上一株随时会被寒风吹断裂的无名野花,瑟瑟发抖,摇摇欲坠,就连呼吸都是那么微弱。
  “说什么连不连累的话,我无意打探他人私隐,却也见不得一条性命在我面前流逝。”
  陈清和怜惜的低垂下眼睛,摸了摸袖子,居然还找到了之前给贺行云涂抹的伤药。
  那时因为在祠堂,涂完就顺手就先给收起来了,之后就忘了再给他,没想到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她没有半分犹豫,顺着里裙边缘处一把撕开,撕成一个可包扎的长条。
  一边为许姨娘上药,一边道:“姨娘别嫌弃,我想姨娘不愿请郎中大抵是有顾虑或苦衷,既如此,那我不请便是,就只得先这样包扎住了,不然血总止不住。”
  温热的指腹揉开冰凉的药膏,小心翼翼触碰上那一处处伤口。
  许姨娘呼吸一滞,想她自从进了相府,就没有人对她如此关怀,一时怔了神。
  眼前的女子温柔有礼,对她一个姨娘也肯如此照拂与尊重,不由得被触动:“夫子真是菩萨心肠。”
  难怪贺行云那大名鼎鼎的纨绔子,也愿意尊她为师。
  顿了顿,似下了什么决心,一咬牙,认真对上陈清和的眸子,道:“我劝夫子一句,不要再在相府教书了。”
  陈清和的手顿住,不解地歪了歪脑袋:“此话怎讲?”
  她故意装起糊涂,心中却是明白,许姨娘能对她说出这番话是冒着多大的危险,有多么不容易。
  望着那纵横交错难有一块好皮的胳膊,不知衣裙下遮掩住的又还藏了多少伤。她虽不是真菩萨,却也不是铁石心肠,终究是有几分同为女子间共情的真心在的。
  许姨娘不肯更多解释,只道:“知道的太多和说的太多的都不长命,夫子莫再问。”
  陈清和并不急这一时,于是点了点头:“多谢姨娘好意。”
  随之只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问:“那许姨娘没想过离开吗?这样是会出人命的啊。”
  许姨娘无奈地又是摇头又是苦笑:“我这辈子应是都离不开了。”
  她并没有解释真正的原因,只是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陈清和将伤药塞进许姨娘手中,酝酿半晌,似乎也有些纠结,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并不知姨娘苦衷为何,只是想来…姨娘在府中这般,女儿只怕也难有个好前程。我终究只是个来教书的夫子,本不该说这些话,但…那孩子还那样小,就生长在这般境况下,真是令我痛心。”
  说罢,陈清和站起身子:“呆久总归不好,我便先回去了。姨娘切记伤口莫要碰水,保重自身。”
  “多谢。”许姨娘将伤药紧握,望着陈清和远去的身影,颓然倒地。
  媛儿,是啊,她的媛儿又该怎么办?
  从许姨娘院儿里离开,陈清和脚步沉重。
  方才的话,一半出于真心,一半却是在蓄意煽动许姨娘。
  看得出她是很在意自己的孩子的,才会又屈服于贺韫。可是一味的屈服有什么用?顺从是最无用的。
  有这样一个夫君,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孩子,反抗虽然未必成功,却是唯一的生路。
  官银重大,必能为推倒丞相府再添一笔。
  但这要许姨娘肯,又不定许姨娘在官银这件事中充当着什么角色,故而只能拿孩子激一激她。
  然而,她的心情却并不振奋。
  作为一个细作,这无疑是件好事,可作为女子,看在眼里的实在是可怜。
  女子想于世间立足不易,后宅讨生活依然不易。
  并不是把自己放得足够低,便能轻松讨顿好饭。相反,奴隶主只会盼着能用更少的银钱压榨出更多的价值。
  三从四德、贞节牌坊、裹脚布,那沉长的书册、冰冷的石碑、又臭又长的布头,下面压着的卷裹着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女子。
  即便是现如今的境况,所能得到的这一些自由,也都是靠历代女子鲜血换就。


第16章 酸
  翌日,是说好了去铜锣巷子的日子。
  晨雾未散,陈清和如常先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法,听下人们议论着,贺行云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
  有丫鬟好心来与她道:“夫子,您昨天实在不该去管那许姨娘的。”
  颇觉好笑:“怎么,他今日心情不好就是为了这个?”
  丫鬟有些为难,犹豫地搓了搓掌心:“唉,夫子,这个中缘由奴婢不好说的…”
  “无妨。”
  她没再追问。
  待太阳从东边升腾而起,金光穿透云层,消散了晨雾;陈清和照常按约定的时间去往府门口。本以为贺行云要别扭上一会儿再来,却没想到他竟早就到了。
  今日好像是特意打扮过,身姿欣长,面冠如玉,好一个意气风发少年时。
  贺行云站在马车旁,许多话堵着,心里正发闷。
  但见陈清和一袭红裙,外披件雪白的毛绒斗篷,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心跳声如鼓声震耳,一眼万年,竟是全忘了。
  她肤白,眉眼明艳,穿红是最好看不过。
  好像万籁俱静,一切都成了她的陪衬,又或者是因为那份懵懂,令他眼里装不下其他。
  “夫子…”
  他张了张口,耳朵尖滴血般变了颜色。
  陈清和紧了紧披风,在掌心哈了一口热气,一双眼睛眨啊眨的满载笑意望向他,道:“今天可真冷。”
  闻言,贺行云回过神:“马车里已经燃上了碳炉,夫子快进来。”
  说着就想上前主动掺她一把,结果自乱阵脚,险些变成了当街给陈清和磕一个头。就连冬庆看着都忍俊不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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