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漪遏制住胸中无以言表的愁苦,陪父母小弟强颜谈笑了一阵,临走前又搂抱过金元宝哭泣抚爱,“跟我在槐花胡同打熬,你也只有受白眼、挨打骂的份,连能畅快跑跑的自由都没有,在我家里,你多少走动能自在些。我每天都会来看你的,你要乖,尽量多吃,越不吃东西,牙掉得越快呢。乖孩子,你定要好好保重,要不等大爷回来一看,说金元宝怎么瘦了这么多,我可得落多大褒贬……”
万漪担心出门太久,等猫儿姑起床了又惹一场责问,因此不敢多留。她要走时,金元宝虽凄楚呜咽,但却毫不做追赶,居然好似完全明了她无能为力的处境,不忍再令她更添难过一般。万漪望着它水蒙蒙的圆眼睛,自觉压根不配承受狗儿天性的信任和依恋。她惨默无言,掩面而去。
到得外面,猛一阵晕眩。只因这是个长条院落,狭窄阴暗,出来才见阳光劈面而下。万漪飘飘摇摇走到路口,车夫“胖牛”正在那里等她。万漪的家人就租住在胖牛亲戚家,所以万漪私下里也贴补胖牛一些钱,每一次归家探亲,胖牛都陪着,也是个监视的意思,防止院里的倌人走脱。这时见万漪出来,低低头叫了声“姑娘”。
万漪愣一下,有好一阵了,胖牛只拿“喂”“那谁”来唤她,久不闻这恭敬有加的一声“姑娘”。她恍然有悟,一定是昨夜里唐文起来过了,所以她又从谁都能踩一脚的“重煞”变回了人人抬举的“小金刚”。按说万漪该感到扬眉吐气才是,可她却只觉出浓重的无味和悲凉。
“我想自己走走,你跟远些。”
胖牛暗骂了一句,之前和你牛爷还低声下气的,他妈的官老爷一给你那骚屄开光你就又挺起奶子走路了,真是个婊子!但他此刻已不敢在万漪跟前露出眉高眼低,只含笑应了声,就慢慢地拉车走在一旁。
万漪迈开两只冻脚,信步走着,不觉间就走到了一条临水的小路上。那路边欹斜着一棵极高大的柳树,已枯黄的柳枝低扫着厚厚的冰面。万漪蓦地里回想起夏末有一天,她与柳梦斋在饭后携手散步,恰好经过此处。彼时皓月当空,人影在地,夜风忽度来一缕柳丝拂上她眉眼。她揉目呼痛,他忙叫人举灯前来,捧起她的脸儿细看。柔亮的灯光里,他们四目相投,凝视良久。现在闭上眼,万漪依然描摹得出柳梦斋沐浴在月空下、灯影里的颜容,闪耀如永不逊位的星座。
后来他们同时笑起来,他挥挥手让举灯的仆人退下,向那柳树轻踢了一脚,“你也是柳家弟子,安敢冲撞少奶奶?砍了你当柴烧!”
她见他拿出调侃口吻,不由也笑道:“你不要欺负它,柳树可是世间最好的树了。”
“这倒是头一回听见。你倒说说看,柳树怎么就是世间最好的树了?”
“天底下的树,无论高矮,全都是一个劲儿往上够,谁好像柳树似的愿意垂首下济,俯低自己的身段荫蔽人呢?”
她仰望那高高瘦瘦的,柳姓的男人,满迎着明月清光,嫣然一笑。
他痴痴迷迷地望她,好久没说话,过得一会儿又蘧然一笑,“我提个人,你可别吃心啊。他们都管蒋文淑叫‘女相如’,可我瞧你扫扫牙缝出来的‘诗’,都比她强上千百倍。”
“我字都认不全,还诗呢!您大少爷可别正话反说了,要惦记你那老情人,上她跟前夸去。在我这儿夸文淑姑娘才情高妙,也是‘对着屁股作揖——人家又瞧不见’。”
她逗了他一瞥,佯嗔着拧过身去。他大笑不已,从后拥住她,“瞧瞧这一句‘对着屁股作揖’,何等文思清丽、诗情绵邈,这才叫美人辞令比飞仙哪!”
他们就那么拥在一起往前走,踏着被揉成一片的月色与长长的笑声……
寒冬里的枯柳下,万漪跌坐于地,抚抱着枝干泣血悲啼。
胖牛见她眼泪流得个没完没了,忽觉一阵内急,便偷偷避开了一段,窸窸窣窣解开裤子。洁白的坚冰上,腾起了一股黄滚滚的臊气。
[1]“圆光”指佛、菩萨以及诸圣脑后的光圈,有卷草、团花等多种纹样。
第三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2)
三十五 大安乐
午后,唐文起叫人捎话来,说晚饭上她这里吃。万漪便吩咐马嫂子早点儿督人去弄几道唐大人爱吃的菜肴,她自己却依旧是病恹恹的,愁倚熏笼。过不多久,忽又见马嫂子踅进来,手里捏着一张局票。
“姑娘果然翻身转运!唐大人昨儿才上门,今儿马上就有人叫条子。”
叫条子的是一位“黄少爷”,万漪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么一号人来。马嫂子只一味劝道:“苏州会馆的待霜厅,自然是大佬官才能包得起,这阵子叫去,也不过品茶清谈,又费不了什么功夫,去便是,怕他怎地?”
万漪望向马嫂子笑眯眯的脸——一夜间,这些人又重新学会笑了……她自知若拒绝送上门的客人,就等于是断了下人的财路,一旦他们再去掌班那里搬弄是非,马上又将是临头大祸。反正晚一些也得打起精神来款待唐文起,这么一想,她便无奈地叹了声,“那给我梳妆吧。”
马嫂子即刻唤丫头们来伺候穿衣梳头,她见万漪消瘦得厉害,尤其这一个月以来她常常整夜里偎火呆坐,眼圈下被烤出了两道红痕,显得极为憔悴。马嫂子便亲自动手,为她从眼轮到腮颊轻铺了一层淡红胭脂,又将宝髻慵梳,做一个惺忪堕马之妆,乌发间只将一枚云脚卷须珍珠簪并一支白玉钗来点缀,又把往日里那些轻粉鹅黄统统不用,却拣了一袭银丝镶领、竹青掐花的对襟褙子,配上月青中衣,灰紫挑线帕裙,末了,再给万漪披覆起一件烟霞银底的大氅,步步清光似雾,看得几个小丫头皆惊声赞美,说姑娘如此装扮,别有韵味。
马嫂子自夸道:“我可在这行里滚了二十年,可不是里头的虫儿[1]?轿子备好了吗?——那走吧!”
轿子一径抬来苏州会馆。待霜厅的包间门外,守着两个白面仆人,看起来面善非常,万漪却依旧回忆不起“黄少爷”是哪一位。其中一位仆人拦住了随在她身后的马嫂子她们,“家主说,只请姑娘一人进去叙话。”马嫂子待有异议,另一位仆人已抓了把银瓜子递过来,“你们拿去要杯热茶喝。”马嫂子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姑娘,那我们就在这儿等你,你好好陪黄少爷说话,这一看就是位慷慨轻财的大绅士,你可别再跟人家怄气掉歪!”——这是嘱咐,也是警告。
帘启处,万漪跨过门槛,见过厅空空无人,她便轻呼了一声,又向里找去。进得小饭厅,隐隐见有条人影晃动了一下,她马上低首福一福道:“万漪给黄少爷问安。”
而后她一撩眼皮,就见“黄少爷”已立在她面前。万漪一愣,揣在两手间的一只小手炉“嘭”地直摔在地,炭灰撒了一地,“咕噜噜”滚出一颗添香的松果。万漪热泪盈眶,张开手就扑上前,“影儿!”
书影却撑住两臂,推开她的拥抱,又冷又低地说:“你先答我一句话:我兄长是怎么死的?”
祝书仪被柳梦斋误杀后,万漪早已拟想过有朝一日若与书影重逢,自己该当如何面对她——在愧悔中拟想过一遍又一遍。因此虽沉浸在骤见故人的冲击中,万漪却并不为这一诘问而感到过分的慌乱。
她沉吟片刻,徐徐道:“说来话长。咱们坐下说,好吗妹妹?”
一旁横有一张紫檀雕花缕金的围榻,铺着万字不到头的青金闪缎坐褥,书影便伸手指一指,径自坐下。
万漪也跟着局局促促落座,又偷眼将书影细细端量:她身着丁香色纻丝衣裙,一色绒背心,领袖皆滚着葱绿沿边,头绾垂髻,对挑着一对剪绒绒花,脸容比上次见时更觉标致清贵,秾桃艳李之姿,璞玉浑金之度,一双凤目里隐隐笼罩着一层寒光。
“我兄长乃是被留门所害,留门大少又与你交往甚笃,而兄长的行踪我也只告诉过你一人。对此,你有何解释?”
影儿满口的“你”,连“姐姐”都不肯叫了——万漪明知自己毫无委屈的资格,却依旧感到了受伤和难过。她想要拉一拉书影的手,却再度被推开。她只好紧抓著书影的眼神不放,那是对方仅剩的、还愿意与她触碰的部分。
“妹子,你看着我眼睛,就知我绝没有一句诳语。自打你告诉我说祝公子即将潜返京城,我就日夜忧心,一刻不敢忘。可直等到十月下旬,却仍旧没一丝音讯,我怕祝公子路上出什么意外,才将这件事拜托给我家大爷——”
“你家大爷?”
万漪挨过了心腹间的一阵绞痛道:“柳大爷,他答应帮我关照下头的弟子,让他们留意祝公子的行踪,可奈何为时已晚,人在那之前就已经遇害了……”
“是不是花花财神他派人干的?”
“不是!绝对不是!”
书影见万漪断然否认的态度,原本冷若冰霜的脸孔上腾起了一股鲜活的怒意,“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就算你是出于好意,才将我兄长的行踪吐露给他,说不定他表面上应承你照管我兄长,实则立刻派人去加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