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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 (伍倩)


  唐席直截了当地开口道:“老爷子,您留门和我万海会的门派恩怨、你和我间的私人恩怨都暂放一旁,这回,我是来帮您的。”
  柳老爷子攥起了拳头,他那双拳头已经很老,但依然慑人。有那么一瞬,唐席真以为他会挥拳打过来,但柳老爷子只是翻过了双手平展开,放在火上烘烤着。
  “小柳怎么样?”
  “已过完了第一轮审讯。柳公子招认,他是在监视我时,听到了‘簪花铁口’贞娘的说法,称柳老夫人的遗骨被埋于隐寂寺,故此他才上山掘骨。他将那一张藏宝图指为我的设计,说我布好局陷害他。”
  柳老爷子顿了一顿说:“想必小柳监视你的时刻,你在别处?”
  “正是。昨夜里我在府中摆酒待客,几位客人均能够为我做证。至于簪花铁口,那时她也已在命馆中歇息,有她的贴身婢女为证。不知柳公子何以宣称,我们二人于同一时刻出现在庆云楼?”
  他和他对视了一眼,一切都在两人眼神的交会处变得明明白白:柳梦斋上当了。他所看到的“唐席”不过是个拙劣的替身而已,被昏暗的灯光、严密的衣物,还有假装因伤风而改变的声线包裹得严丝合缝;而他所看到的贞娘哪怕是如假包换的贞娘,但只其贴身婢女坚称女主人早已睡下,谁又有能耐重新揭开前夜里空荡荡的被窝,指证她说谎呢?
  柳承宗的腹部升起了一股悲凉的怒火,这些人竟利用小柳对他失踪母亲的执念去摆布这孩子,简直卑鄙到极点,然而——他不得不承认——确实精妙到极点。
  从“噼啪”微响的炭火之上,他抬起自己的手掌,做了个手势,仿佛他能把这一切都收回。“你说你来帮我,怎么帮?”
  “老爷子,摆在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命令您那些徒子徒孙罢工、闹事,让他们袭击平民,或直接和镇抚司硬碰硬,重演延载十七年的动乱。”
  延载十七年的动乱?呵!哪怕只蜻蜓点水的回忆,也令柳承宗——这个纵横江湖从没说过一个“怕”字的柳承宗——感到不寒而栗。但他调整好表情,仿佛他从未踏过那尸山血海的恐怖,仿佛他不曾在那一年、那一夜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和幼儿。
  他知道那头糖蒜还没说完,他在等他继续说。
  只见唐席装腔作势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就摆出一种关切的神气来,“老爷子,您脸色不大好,您是冷吗?啧,是,三九天是冷得够呛,诏狱里就更冷了,又不许探视,也没法给送些厚衣裳进去……不过,马大人看您的面子,对贵公子十分关照,咱们小财神是在铺有稻草的石板上过的夜。可要是马大人听见一下兵刃相撞的声音——不管那是在棋盘街的粮店,还是在通州的码头——下一刻,他就会把柳公子从草堆上拎起来,扔去刑讯室的‘水包肉’。纵使您见多识广,怕也没听说过这种刑具。这还是摄政王时期的酷吏方开印想出的损招,一口铜锅,一把炭火,把活人拿铁链吊起在满锅的沸水上,直熏煮到皮肉皆落,再以——”
  相对于柳承宗的年龄而言,他的速度和力量都令人骇异。一眨眼的工夫,他便把唐席就地掀翻。
  唐席感到背部压上了铁块一样的重量,一只钉耙般的手掌死死摁住他头颈,将他整张脸朝燃烧的炭盆里压进去。唐席急忙闭住眼,拼命侧过头,但依然被火星子迸上了皮肤,另一边腮颊上,则纷纷落下柳老爷子嘴巴里的飞沫,“屋外头全是人,我的人!一声令下,你就会被大卸八块。眼下看来,我连人都不用叫,仅凭这一双手,就能让你小子眼珠被烧掉、脸颊被烫穿——”
  “直熏煮到皮肉皆落,再以盐醋腌制,可以保证人在筋肉乱掉、浑身腐烂的情况下,清醒地活过三天以上。”空悬在炙热的炼狱上,唐席挣扎着吐完了他的恫吓。
  他没别的选择,求饶从来都不是他们这种人的选择。
  火从炭块里伸出了舌尖,针一样细,刀子一样薄。然后轰一声,炼狱猛然间自行下坠,没有拽上他一起。
  火盆被撞开,唐席终于挣脱了掌控——柳承宗放开了手;唐席向后仰面跌倒,拼命地喘息着,他还以为这辈子再也呼吸不到这种平常的、甜凉的、不带倒刺和焦味的空气。
  他“火速”恢复正常,弹身坐起,两眼四面搜寻,却见柳老爷子已靠坐在对面的桌椅脚下,一袭冬衣的锦面上刻印着无数条皱痕,发须蓬乱,眼神枯涩,就好像人在刹那间被烤干了一样。
  唐席即刻就判断出,威胁解除了。他这才腾出手摸了摸火辣辣的右颊,抹下来一手血,唇上的两撇胡子也被燎秃了。正当他低声咒骂着脏话时,柳承宗再度开口。
  “我怎么信你说的话,信小柳还没受刑?”
  “老爷子,您必须得信。要不信,您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忘掉另一条路吧。”
  “另一条路是什么?”
  唐席没好气地朝地下啐了口唾沫,假如要求柳家端一碗茶出来给他解解渴,是不是太厚颜无耻了些?他忍住耳朵、面颊和嗓子的剧痛,沙哑道:“解散所有堂口,放弃一切顽抗。朝廷可以保证的是,入狱后,老爷子您和大公子都不会遭受刑虐,而且,如果留门肯配合上缴财产——吭,本来这层意思,马大人是叫我通过暗示渗透给您,但我怕一旦措辞上有误会,过或不及,那都不合适,所以就自作主张,明着说吧。只要钱财的数额能令‘上头’满意,柳公子便无须明正典刑,而是直接在牢里‘赐自尽’,届时找个替身换他出去,保他一条命。”
  “我的帮门、我的财产,再加上我自个儿,换我儿子一条命?”
  “柳大爷是您独生子吧?哦,我听说您还有个小儿子,不过和老夫人一起失踪了——死了?那么柳大爷就是您唯一的儿子吧?”
  柳承宗从鼻子里哼一声,仿佛在说,那又怎样?
  唐席的眼神则在说,得了,别装了。最终,他依旧叹了口气说出来:“要是我们的‘唯一’被人拿住了做交易,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你这头糖蒜……”
  柳承宗幽幽凝视唐席,唐席说得不错,假如自己还有其他儿子,他的确会权衡一番的,是不是还有人更聪明、更优秀,更值得他倾尽所有?但眼下这个局面,他毫无选择的余地。他只有柳梦斋这一点骨血,蠢得让他生气,也蠢得叫他心疼。
  他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他站起身,大步走过去,“你怎么敢?我问你,你有唯一吗,啊?你有,是吧?那是什么?那是谁?你又是谁?我派出那么多人查访你底细,你的过去为什么竟是一片空白?!”
  唐席也一跃而起,眨眼间,柳承宗就逼到他面前;他们的身量几乎一般高,鼻尖相抵,气息相闻。
  “你到底是谁……”
  唐席被柳承宗眼底的激烈、绝望和疲乏所打动,他多么想对他坦白交代、和他抱头痛哭:我叫庄易谙,我的过去惨烈到不可回顾,而我的“唯一”与你的“唯一”就被锁在同一层地狱的两个单间里,我羡慕你,因为你马上就可以下去拥他入怀,而我还得独自在这里苦苦战斗。
  他把这一切都化作了冷淡又得体的一句:“老爷子忘了吧?赢家才有资格提问。”
  柳承宗的舌头在嘴缝里一闪,就如同刀光在鞘皮口翻转了一下,但他终究保住了骄傲,没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唐席只听见对方浓重的呼吸声,他不禁暗暗希望自己脸上的煳味和鲜血能够稍稍使眼前的敌人得到一丝快慰。
  柳老爷子退后了两步,整个人仿似突然间缩小了一圈。“世道变了,如今,人们都不信守自己的诺言了。”
  对付这种场面,唐席极有把握。虽然他自己没什么经验,但他听过不少男人在酒后吹嘘如何一步步使女人屈服,令唐席印象深刻的是,那过程听起来和他每每诱惑男人跪地受降时一模一样。女人解开裙子、男人交出武器的最后一刻前,他们都需要你的保证和誓言,永不变心的哄骗,千千万万遍。
  不过这一回,唐席是真心的。
  “老爷子,我绝不会对您食言。您很清楚,我不恨您,也不恨大公子,咱们走到这一步不过是因为——”唐席腮颊上的血流淌进他衣领,他举起被染红的两手,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手势来完结他想说的意思。
  是啊,走到这一步,究竟是因为什么?
  柳承宗也久久地沉默,许多的前尘往事蜂拥而至,他有些不甘,也有些认命地跌坐入椅中,紧紧揪住了心口。
  唐席自己拉过了椅子,坐去他对面。“老爷子,能叫人给我上盅茶吗?”
  由这一刻起,他们将开始真正的谈判。
  唐席之后和萧懒童描绘起那一夜,再三强调,当他从柳宅里走出来,看到的夜空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紫色。萧懒童将一层层绷纱贴在他半边脸上,眼圈通红地啐一声,“我瞧你不是被火给燎瞎了,就是燎傻了!”
  而马世鸣对萧懒童讲起隐寂寺一案的后续时,心情则明显轻松很多。萧懒童奇道:“不对柳家动刑,九千岁能同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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