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死就该一起死,不该一个先、一个后,但是……对,我不能跟他一起死。”
“这就对了呀,别说傻话。”
万漪举眸望来,惨然一笑,“他被正法前,我会先了断我自个儿,死在他前头——他眼皮子底下。”
“你这说的什么鬼话?”
“大爷他家里出这么大事情,我却束手无策。我拍遍了他那些朋友的门,可没一个人肯见我一面,最后还要靠你去替我奔走……我、我太怨恨我自个儿了,这样子渺小、这样没用。与其半死不活地挨着,倒不如上大爷跟前去,也好叫他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变脸,脸一变就不认人了。佛儿,承蒙你一番衷言,不过我……我不需要再留什么后路,真走到那一步,我就拿我的血给我家大爷暖暖路,别让他最后一程走得冷冰冰的,就完了。”
讲出这些话时,万漪的眼眶已变得干干的,但她的全身仿似都在流出眼泪。
还没等佛儿想通是怎么回事,她就发现自己的脸上竟布满了热泪。为了套取情报,她曾无数遍聆听万漪讲述她与柳梦斋的“爱”,然而佛儿听到的只是“蠢”——她眼下仍旧觉得他们俩蠢极了,所以她更加不明白,为什么她会为了人们的愚蠢而流泪。
她迅速揩去了泪迹,吸了一口气,“那你家人呢?你不管他们,能安心吗?”
“对他们,我自有安排,总之尽了我这份孝心便是。”
佛儿无与伦比的机敏立即抓住了言外之意,她推断除了这只钱箱,以及那些价值不菲的珠宝和衣料以外,万漪手里头还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所以柳梦斋在入狱前曾向这位深受他信任的情妇寄顿过什么?
这一想法马上熄灭了佛儿对万漪残存的温情,她看她又重新像是狼看羊。
“姐姐,你这阵子正伤心,我也不强劝你,既然你怕家里人在钱上和你找麻烦,我就先拿去替你保管起来。你才说有三件事要托我,还有一件是什么?”
万漪挤出一丝感激的微笑,捏了捏佛儿的手道:“我知已烦了你太多,可,能不能请你得空时再去萧老板那儿跑一跑?他一向得马大人青眼,多少能打听到些什么吧。佛儿,你千万别替我心疼钱,这时候,有关于我家大爷的一个字,也比一两金子重。”
其实佛儿之所以花费心思谋取万漪的钱财,并不是想要挥霍享受——她远比那成熟得多——她想的是拿钱去拉拢萧懒童。而她拉拢萧懒童,也不为别的,只为向唐席发起奇袭。因佛儿深恨唐席查知了她真实的身份,也深恶把柄为人所攥的屈辱,所以已决意除掉唐席。但她不过是个以出卖色相为生的小女子,对方却贵为帮会会首,势力遍布朝野,她想对付他,无异于蚍蜉撼树。不过留门之倾覆则让她发现,原来好像万漪这样不起眼的边角人物,竟也可以被拿去凿空神坛的地基,去推翻一座看似无可撼动的高楼。而经过细致考量后,佛儿认为萧懒童完全有可能成为这个关键的“边角人物”。首先,他是唐席的心腹——否则一开始唐席就不会派他来捧红她,也不会在两人反目后继续派他来稳住她;其次,萧懒童和唐席的朋友、敌人皆有往来,他那座配春堂就是四通八达的信息网;最后,佛儿估量着萧懒童也像她一样,多多少少帮唐席干过些见不得人的阴谋;但无论他是忠心效命,抑或像她一样被人捏住了死穴才不得不隐忍听命,只要她和他相处得足够亲、足够久,她就一定能在他的有意无意间吐露的只言片语里掘出些什么。佛儿坚信,不停地掘下去,迟早能掘出唐席的坟墓。
而掘墓人这一精细无比的工种,还是唐席手把手教会她的。
正因存了这隐秘的念头,佛儿才打算全力推动自己与萧懒童的关系更进一步。萧懒童虽然不会受女色魅惑,但他维持名伶的排场是少不了真金白银的,以钱动之就是最便利的法子;不过佛儿不至于傻到正大光明地送钱给他,这将马上引动对方的警觉:你对我怀有何种企图?
不,无法察觉的行贿才是最为有效的行贿。
而借由万漪,佛儿正好能达到自己不留痕迹讨好萧懒童的目的——反正是那狗丫头自己要求送钱给萧老板的呀!于是佛儿当仁不让地收下了万漪交托给她的那只钱箱,又潦潦草草应付过局上的客人,之后就直趋配春堂。
[1]指仅仅查封财产,却不抄没。
第三十四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0)
三十三 莲花幕
这时已近深夜丑时,但萧懒童那边也不过酒宴方散,正在对镜保养肌肤呢。他那妆房内外足足差出了三个月的天气来,外头已滴水成冰,一进门却满室的芬芳温暖。
佛儿把那一妆台的鹅油、香胰、冰片膏、麝香乳、珍珠蚌粉、滑石轻粉……拨拉过一遍,斜眸轻笑,“堂堂萧老板,还用这些个过时货?哦,这个,可别再用了,里头带铅,白是白,久用会伤皮肤的。我下回给你带一瓶‘五色坊’的洋货试试看,比咱们的宫粉匀细,也好洗,洗过后脸蛋又滑又嫩。哎呀,你试了就知道……”
两人便大谈起美容之道,都是津津有味、娓娓不倦。萧懒童一边往脸上擦抹着一层又一层玩意,那之后,他把双手的手心洗净,便叫僮儿们端水下去,自己则倒了杯添过香料的热酒递给佛儿,“这阵子来找我,总不成为了熬夜谈论护肤经吧?”
佛儿见左右无人,便从怀内抽出了一张银票——她把那箱子里的现钱和金银分成了好几份,打算拉长线钓大鱼。
萧懒童又往手背上抹了些乳霜,正对搓着两手,便笑眯眯停下来道:“还不到腊月呢,这阵子给年钱,早了些吧?”
佛儿呷了一口酒道:“万漪那丫头叫我给‘萧老板’‘马大人’的,我扣下了一半,这半归你。”
她有意显得刁滑、贪心,却又在那贪心后流露出质朴的天真;佛儿反复推敲过,这该是祛除萧懒童戒心的最合适的那副面孔。
果然,他毫不推托就收下了她的好处。“既这样,恭敬不如从命,侄儿多谢姑妈的赏。”萧懒童开了句玩笑,就举着油光闪亮的两手站来她面前。佛儿笑着把那银票填入他怀里,顺道又在他胸口摸抓了一把。
他回过手肘护住那儿,嗔道:“干吗呀?”
“白二爷”又端起了酒杯,双眼里笑韵悠长,“还能干吗?捞点儿回本呗。明明入袋的钱,还得分一半出来给你,我可真肉疼。可不给吧,又觉良心上过不去。”
“说来新鲜,您还有良心?”
“说来新鲜,确实有一点儿,此刻我就良心发动,深觉自己不该只拿钱、不办事。”佛儿舔了舔嘴唇道,“嗳,你能不能真格和马大人去打听打听花花财神在狱中的情形?哪怕只一句话,我回去也好给我那‘姐姐’交差呀。”
佛儿才不在乎给万漪交差,她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好奇心而打听。在她看来,一切残酷无情的斗争都是增长见闻、锻炼心智的好机会。
萧懒童收住了笑容,他拍一拍被滋润得亮泽白腻的手背肌肤,在一把靠椅上重重坐下来。那椅上铺着狐皮袱子,他将指尖抚着死物的皮毛,带着些对宠物的怜爱。“其他的,老马一个字也没提,不过他说起了一件事,应该可以让你那姐姐略感安慰。一直到现在,‘里头’都还没对柳大公子动刑。”
“这怎么可能?为什么?”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佛儿盯着萧懒童,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气恼和无奈,你这死兔爷儿!
他也瞄着她,似笑非笑。对,我知道,但我就不告诉你这小窑姐,你待怎地?
他什么都知道,唐席告诉了他一些,马世鸣告诉了他一些,他又根据推测和想象拼凑了一些,最终萧懒童相信,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
柳梦斋被捕的当天,京畿内外的局势变得剑拔弩张。留门弟子均已是蓄势待发,许许多多码头的脚力、山中的挑夫、城里的帮佣、乡下的佃农……好像惊蛰后的虫子一样突然冒了出来,腰里头都别着武器——那些早就该被没收、销毁的大刀和匕首。镇抚司密探们将这些一触即发的危险情形一一上报,马世鸣紧张非常,一旦官兵和帮派间发生大规模冲突,他在九千岁那里就难逃其咎。
就在这当口,唐席提出,他愿孤身入虎穴,与柳老爷子面对面谈判。
是夜,在长久的延宕后——相信柳家内部也在进行着激烈的争论——那所大宅的宅门终于向唐席敞开。
唐席被请入一间暖厅——假如连屁股缝都被搜检,被领路人三番五次地狠狠瞪视也算是“请”的话。厅堂两壁挂满了屏条字画,中堂悬一张近三丈的草书,柳老爷子就坐在那幅大字底下;火盆摆在他脚边,一闪一闪的红光打在他脸上,显出筋肉的横张。
他翻起眼望过来,“自己坐吧。”
唐席拣了把椅子,落座后,他再一次环顾四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两个团伙的首领、兽群的头狼。
上一次他们坐下来谈判,是在百花宴刺案后。那一次谈判,以唐席向柳老爷子割让地盘、赔偿款项而告终。而这一次他们都已预先知晓,局面已倒转,乾坤已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