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得,你甭来老爷子那套,赶紧走。咱回见,我的好哥哥!”他轻推了他一把。
那人含笑而出,擦肩而过时,他对万漪点点头。
还是万漪身后的跟妈老练些,她一见屋子安静下来,就忙展开笑音道:“大爷,姑娘怕您在这里吃不惯,给您带了些零嘴来。姑娘,那您和大爷说话吧,我到外头看看景,谁也不知这里头是什么样,怪新鲜的。我去转悠一圈,回头也好和她们说道说道。”
跟妈合上门出去了,金元宝又颠颠地跑来。万漪往后退缩了半步,柳梦斋看出来了,“你怕狗?”他向他的狗“嘶”了一声,又重重地压压手。
金元宝再一次蹲坐,却不住拿眼瞅着万漪带来的食盒,挂下了舌头直喘气。柳梦斋也向食盒内一扫,见里头放着一只整鸡,还有满满的红烧肉、蒸排骨,配着米饭和水果,他不由笑出来。
“你怎么会来?”
为此刻的会面,万漪准备了许久。但她所做的一切准备全都是为了森严的牢狱与落魄的囚犯,她一点儿也没为这一个如常洒脱的大少爷做好准备。
“大爷,他们说……您在坐牢。”
“我是在坐牢。”柳梦斋也随她的目光环顾了一遍这雅洁的精舍,含笑的眼就重新落回在万漪脸上,闪闪发亮。
“可大家伙全都说,说您已被判为主谋,择日就要、要——”无论如何,她也说不出那个话。
“开刀问斩?”他哈哈大笑了起来,“那是故意放出的风声。刺案审到这一步,小喽啰杀了一大堆,怎么着也得拿个像样的人物来作筏子。我素来张扬,没谁比我更合适了。老爷子也故意没去压那些个风言风语,就是要试试,他下头那些人谁是见风就倒的墙头草。”
“那这么说,大爷您没事儿吗?”
“你看我像有事儿吗?做做样子罢了。等刑部一结案,我就能出去了。”
伪证提交过了,判官打点好了,他还没落进这一场牢狱之灾前,就已经有一大票人为捞他上岸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万漪情不自禁念了一句佛,笑道:“吉人自有天相!我也快把钱还上。”
“什么钱?”
“您不知道,外头传得可太吓人了,说什么柳家要被抄了,顾不上管您了,又说您在这儿受了大刑,被锁进了水牢,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然后我听说只要给狱官多塞些银子,他们就能对犯人手下留情,所以我来之前借了笔印子钱,这样看来,该是没处使了。”突如其来的喜悦给了万漪更多胆色,她讲话流利了起来,眼睛也敢和他轻轻地接视了。
柳梦斋高挑起一边的眉毛来,“你管谁借的钱?”
“就是专给胡同里放账的。”
“是北带桥的黑张老吗?”
“嗯,是呀。”
“估计就是他。那是我自家本钱,你还什么呀!要多少钱用,管他拿就是。”他再度开朗地笑起来。
金元宝听见主人的笑声,也对万漪摇起了尾巴来。它是一条狗,它闻得出人与人之间的敌意,也闻得出直从毛孔间涌出的愉悦和喜爱。
柳梦斋笑望住万漪,指了指窗下的一把椅子,“站着干吗?坐吧。你喝什么茶?”
他这里什么茶都有,尽管万漪再三谦谢,他还是为她亲手冲了一壶黄芽。他坐下来,与她品茶细谈。
“你胆子够大的,竟敢进牢里来看我?”
“不瞒大爷说,我一位妹妹为了能服侍她的恩公,直接就搬进了镇抚司大狱。我心想,大爷对我有再生之恩,要是我连来探望您都不敢,还怎么有脸给人家当姐姐呀?”
“你们这对姐妹倒有意思,偏和蹲号子的有缘。不过你那妹子看起来确实有点儿木愣,像个死心眼。”
“大爷您……请您别这样贬损我妹妹吧。”
“这怎么叫贬损呢?实话实说嘛。哦,不是死心眼,还敢这时候再接近安国公?”
“会不会安国公也只是像您这样,给外面做样子而已?”
“詹盛言呀?呵,他可是十足真金没得救了。”
“那我影儿妹子跟着他——”
“嗐,诏狱里的人,就轮不上你我操心了。说说你自个儿吧,最近怎么样,开张啦?”
“是。”
“客人多吗?”
“托您的福,还不错。”
“我可排不上,那是九千岁赏识你。对了,千岁爷之后再叫过你的局吗?”
“再没理会过我。倒是那一位明泉姐姐被千岁爷召见过一次,还给了许多颁赐。”
“好极!”
“好极?”
“百花宴那天后,我就想去瞧你。但一来顾忌九千岁,二来家里出了乱子,一件事接一件事,始终没得空。现在,九千岁不理你,我这儿又有的是空闲,可不正合我心意吗?”
……
日头在窗外转动着,狼狗在他们脚下把自己平摊开,打起了盹来。万漪那颗一见到柳梦斋就羞涩发紧的心,被他的茶水、闲话和笑声熨平。她感到极其惊讶,他不仅耐心地听她说话,而且还津津有味,不断问着一些关于她的细小问题。一点点地,她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那您长日一个人,不无聊吗?”她也问他说。
“无聊时,我就叫人进来陪我赌钱玩。对,我还有个打发时间的法宝呢!进来,领你瞧瞧。”柳梦斋把她带入里屋,指住一样小玩意:那是一只挖空的竹筒,吊在一根从梁上垂下的细棉线上。
“这是——”
“瞧好。”
柳梦斋的手里捏住个什么,先在她眼前一晃。万漪立刻大吃一惊,忙去摸自个儿的耳鬓。她鬓边原绾着支花蝶小插,却不知几时竟被他摘下,那银蝴蝶的翅膀正在他两指间索索颤动。
她不禁笑了,柳梦斋也笑,他将那小插放入竹筒的空心之内,而后轻轻一拨。竹筒摆荡起来,来回画出一道虚幻的长弧。万漪见柳梦斋凝神片刻,陡地两手一拍,就笑眯眯地望定她。
她浑然不解,“嗯?”
他忽然捉住她一手,用她自己的手指摸向她鬓边。那支才被他放入竹筒芯内的小插又已挂在她发间,而竹筒依然还在半空中摇荡。
万漪扭过了发烫的脸孔,伸出手止住那飞来荡去的竹筒。它在她手间停摆。她向它空空的芯子里一望;若非她的心犹自狂跳不已——她指尖上有心跳,头发里有心跳,全身里都是飞撞的心——那么她准会以为方才自己还空瞪着两眼时,也已被他一探手就取走了心脏。
“这一手也太神了……”
“喏,这、一、手。”他袒露出洁白的牙齿,把一整只手掌递过来,交给她细看。
万漪定目一望,才发现那手上的特异之处——中间三指的短长竟几乎完全一样。
“这是天生的?”
“和这套‘取功’一样,都是苦练而成。”
“取功?”
柳梦斋便兴致勃勃同她谈起来,从窃贼的本领谈到习练的方法:譬如这竹筒取物,便要在竹筒摆动之时以手指迅速夹取筒内的小物,既考较眼法,也考较手功,而他这只手也是从小就随师父刻意拔长食指与无名指,并将中指天长日久地对壁狠戳,在骨骼定型前将三指调为同一长度,就好似天然的夹镊一般……
万漪听得入神,惊问道:“那要练多久才成啊?”
“师父说我是天赋奇高的,前前后后也练了足有五六年吧,每天都不少于四个时辰,这才能做到百不一失。”
“大爷,您可太肯刻苦了,我练琵琶每天还不到三个时辰,手就酸得不想动一动了。”
“你苦练琵琶是为了讨生活嘛,我这纯粹是图个乐,所以才动不动挨骂。”
“挨骂?挨谁的骂呀?谁敢骂您?”
“还有谁?我家老爷子呗!见天儿就骂我不把功夫往正道上使,一辈子脱不了贼根儿。嘁,自欺欺人。”
“什么自欺欺人?”
事实上,柳梦斋的印象中,没有比父亲更为诚实的人了;柳承宗诚实得就像镜子,准确地反映出每个人的实际价值。他的面貌时而恐怖、时而仁慈、时而威猛、时而随和……那完全取决于他面对的是谁。对所有的弱者、懦夫、逃跑的人、躲避的人、抱怨的人、找借口的人……他统统不屑一顾,他欣赏的只有现实,哪怕那现实会弄脏他的手。柳梦斋还只有七岁时,柳承宗就逼迫他给刚刚被打死的猎物开膛,好让孩子亲手扯出畜生体内仍在跳动的内脏,掏出一圈一圈的肠子——父亲那时候忙得整天见不到人,这几乎是他亲自教他的唯一一课——“人就和动物一样,速度慢一点、力量小一点、判断错一点,你就完了。要想活得好,就要比其他人都强大,还要比其他人都小心。”柳梦斋只记得自己一边哭,一边拼命地揉搓血红的手指。
所以他实在无法理解,像父亲这样现实的人,为什么会梦想着脱离家族的根基,从地下撤退到地上的合法世界?柳梦斋明白,父亲一心想让后代和徒子徒孙们都能够毫无风险地敛财,不挣黑钱,只挣干净钱,但他不相信这能够实现——毕竟那是属于朝廷的特权。何况父亲采用的做法——逐渐放弃明面上的势力,把金钱投入官办行业,全力维系和一切政治力量的友谊——柳梦斋也不认为能够奏效。每当看到父亲对顶着闪亮头衔的官员们露出他们压根配不上的笑容,为了那些人的担忧、期望和仇恨而奔走时,柳梦斋都感到莫名的屈辱。有一回,一个吏部考功司的官员因房产纠纷与人结仇,他在酒席上痛哭流涕地诅咒说,巴不得那人遭天谴而死。柳梦斋看得出他是在装醉,也能听出他实际上是在请“柳老爷子”代为出手。这就是他最鄙视这些人的地方,他们连直视你的眼睛,说出“把那个王八羔子给我做了”都不敢。他们最精通的一套就是点到即止,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假如事后冒出了任何风波来,他们也绝不会被卷入:不,我一个字都没说过,也绝对没有暗示过任何事!父亲曾试图带上他一起交际,但他却接二连三偷取贵宾随身的财物以示反抗。父亲暴揍了他一顿,他则对父亲报以不加掩饰的鄙夷;这个精明强干的汉子已失去了他的诚实,在那些脑满肠肥的官爷们面前,他谄媚虚伪得就好似——柳梦斋不忍心正视浮现于脑海里的比方,于是他晃了晃脑袋道:“我们家到现在都还是门槛里的,你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