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翊运伯原是钦定要犯,不必等秋决,从定罪到今日典刑还不过一个月,是九千岁亲自关照人日赶夜赶,才抢制成这一台新式铡刀,直接把腰眼儿卡在后槽上,从腹部下刀,保准一刀两段,好令这位簪缨贵族少受折磨。”
“这可是莫大的恩典哪,翊运伯享福了!”
“谁说不是……”
风把这些嘈嘈切切的话语四处吹扬,又訇然腾起了一声凄厉无比的呼唤:“爹——!”
书影泪流满面,扑跪在地。
行刑台上的父亲震动了一下,颤抖着眼珠子在莽莽人群中寻觅着。终于,他觅到了女儿。自他颠倒万物的视野中望去,她仿佛是倒挂在地平线上,随时会坠入不测的天穹。此时此际,他是铡刀下的死囚,但他也是一位父亲;即便被赤条条地陈列在万众瞩目中夺走尊严,再夺走生命,也无法阻止他想保护自己的孩子的心切。他想对这孩子说——这实在不是一个公正的父亲该说的话——但,假如他真的还有机会可以对她说一句话,他想在她耳边告诉她,在他所有的孩子里,美丽、娴静而倔强的她,一直都是他最为钟爱的一个。
泪水模糊了眼目,书影急急揩去,她见父亲似乎努力想挣起腰身,又虚弱地软倒,片刻后,他带着伤痕的嘴角就向下一扯——他倒仰在那里,那是一个微笑。就这样笑着,几乎带着些顽皮的意味,父亲先对她眨一眨两眼,就含着笑阖起眼皮,又艰难地举起被拴住腕部的两手,轻覆于面上。
书影一怔,但她马上就明白了。她也一寸寸地抬起手,悲泣着、战抖着闭起了眼睛,再蒙住脸。眼睑的幕布降下,遮住了其后高台上那真实而残酷的一幕,自另一座台上,父亲慢慢地浮现——
“好孩子,还记得小时候爹爹常陪你玩的捉迷藏吗?自今后,每当你受困于眼前的一切,那就闭上眼来找爹爹,别怕找不着,爹爹就藏在你眼皮儿后,就像这样子,干净欢喜地等着你,永远都在。”
对,她的爹爹在这儿,似每一个平常的日子,在金玉满堂的家中,锦衫画扇,而非皮开肉绽地躺在反照着冰冷日光的刀锋下,正向着爹爹奔去的是他们兴高采烈的兄妹几人,是家里头那一条吐着粉红色小舌头的狮子犬,而非头插雉尾、步步动地的刽子手。
刽子手正身站定,三声大炮,轰天如雷。刀锋劈开了午时三刻的阳光,轰然磔落。一片惊呼中,翊运伯的身躯自中间断开,血水喷洒如雨,泼出了一天一地。
有几滴血点子溅到了台口下的佛儿,她面无表情,随手擦去。万漪早已扭开头不忍直视,却也“呀”一声。跪在她身畔的书影一歪身向前倒过去,无声委地。
白姨在后面捏起了鼻子,另一手一摆,一个跟班的轿夫就上前抱起了书影。
直等重回怀雅堂,书影依然是昏迷不醒。白姨叫两个老妈子把她安置在通铺上,自个儿就立在铺下将双掌一摊,“这一回你们不消问,我直接作答。才你们瞧见的那个人,就是她父亲,”白姨向铺上的书影一指,“翊运伯祝爌。祝家是世爵,先后侍奉过四朝,一门荣华,之所以会有今天,起因就在于‘龙溯之变’……”
白姨雨打芭蕉一般说下去,把来龙去脉说了个真真切切。话说朝廷新更年号为“龙溯”,今年恰是龙溯元年。元月十四时,少年天子的叔父瑞王为干清宫献上了许多穷工极巧的花灯。一盏花灯的灯火突然迸落,不偏不倚落在一张毛毡上,那毛毡是防潮所用,下头盖的是为元宵节所备的烟花爆竹,一时间火药炸起来,熊熊的烈焰将干清宫都烧为灰烬。还好皇帝的居室离杂物房甚远,这才逃过一劫。而早在乙酉一役后,朝中的许多亲贵大臣均已在关外殉难,权柄便落在了宦官手中。司礼监掌印尉迟度授意,将瑞王指为是意图纵火弑君,一场又一场的牵连刑讯后,仅存的几位皇室宗亲全都被攀为乱党,黜籍下狱,这一场变故是为‘龙溯之变’。从中逃脱的唯有瑞王的两位世子——十五岁的齐召与十三岁的齐免。他们俩最后的去处就是自己的舅父家——翊运伯祝爌的府上,且当日有证人亲睹祝爌曾将两个外甥送上了一辆马车。但面对镇抚司的质询,祝爌却始终否认知晓王世子们的去向,因此被安了一个“包庇叛逆”的罪名,妻孥连坐。
“就是说,”白姨再一次指了指书影,“她的两位表哥原是皇室血脉,如今却成了在逃钦犯,她的父亲原是尊——哟,你醒了。”
铺上的一床绫被窸窸窣窣响了一阵,书影翻身坐起,她第一眼就看见白姨的笑脸——“我们正说你呢。你父亲早不是尊贵无匹的爵爷,只不过是一个在西市被刑决的罪犯,你也就是个罪人之女,从今往后再不用硬拿着那份公卿小姐的架子了。你干什么恶狠狠地盯着我瞧?又不是我把你父亲砍成两截的。”
不知是悲恸还是愤怒在令书影簌簌地发着抖,她不言不语地爬下床,死盯着白姨看了一阵子,蓦地里掣动了身体,一头就朝墙角撞过去。白姨身后的两个老妈子却早有防范,一起冲过去拽住了书影。书影涕泗交流地伏倒,大哭道:“你们拉得住一次,可拉不住一世。漫说我不再是公卿小姐,我就落到了什么田地,就是一头撞死,也绝不肯和你们这种人同流合污!”
“死?”白姨的眼睛里也喷射出厉光,但嘴角却一成不变地上翘着,“怀雅堂这地盘可没有到酆都城的路,我白花花的银子把你买进来,你跟我说‘死’?管你撞墙还是抹脖子,只要给我留下全尸,我转手就把你草席子一卷,送给城根下要饭的。那群老光棍可好久没沾过女人了,管她活的死的,正好天儿也秋凉了,尸体腐得慢,你一个足够他们乐上半个月的。哼,白书影我告诉你,既跟妈妈我姓了白,就甭想一干二净地出这个门。一日为娼,终身为娼,死你也脱不开这一行。自己瞧着办。”
这刁钻狠鸷的一篇话,白姨却只笑绵绵地说出来,说毕,就再不朝书影多看一眼,怡然自得吩咐老妈子道:“三位姑娘也累了,暂让她们好好地歇上两天,饭食也好一点儿。”
“是。”老妈子们诺诺答应。
晚饭虽不比头一顿丰盛,但也不算差。佛儿看起来饿坏了,打头坐去了饭桌边,但还是一星儿油荤也不沾,白饭就菜心。万漪再不敢多嘴相劝,甚至连瞧都不敢多瞧上人家一眼。经过了昨夜后,她对佛儿身上散发出的又冷酷又暴戾的气息已敏感非常,一靠近就觉得坐立不安。她蹭着脚,又把屁股下的方凳往另一边移开了两寸,而后她偏过头,朝床那边望了望,过一会儿又望一望:从午后直到太阳落山,书影就蜷在床里面抱头低泣,眼下似乎是睡过去了,声息不闻。目睹了翊运伯祝爌的惨状后,万漪本就对书影深怀同情,再看她这一副样子,更觉得难过。
万漪走来床边唤一声:“妹……祝……书影小姐,起来吃一点儿东西吧。你不想吃饭,喝点儿汤也好。老顾着伤心,不吃不喝的,人可受不了。”
书影没有回应,一动也不动。
万漪试探着伸出手,一挨著书影,她便叫起来:“严嫂子,严嫂子!您进来看看吧!”
书影发起了高烧,鼻子里喷出的气简直像两道火。严嫂子来看了一眼,就领进一个老郎中。郎中来过不多久,又见一个老妈子端了一个长嘴儿银药壶踅进来,把书影的牙关拿壶嘴儿一撬开,一壶的药汁就一气儿全灌下去。书影迷迷顿顿地吞了药,又是一头栽倒,人事不省。老妈子把壶甩了甩,一眼扫过去,见佛儿早就在通铺那一端没事儿人一样面壁而眠,便向万漪说道:“你睡在中间是吧?夜里帮忙照看着点儿,病人要茶要水的也递个手。”
万漪应下来,一板一眼地照做。一整夜她都睡睡醒醒,隔一会儿就把书影额上已变得温暾的湿巾取下,拿凉水绞一把再敷上,或把一只小紫砂壶里的白水一点一点润著书影干裂的嘴唇……
万漪做起这些事情来一点儿也不嫌烦,只感到一种温馨的熟悉,打从记事起她就是这么过来的。父亲白日里给人做工,一睡下就再也叫不醒,母亲也起早贪黑地忙碌,而且她总是挺着个大肚子怀着下一个孩子,既没有精力也没有耐心。因此夜里头只要床上的小婴儿一哭,被惊醒的那个人就是万漪,摸着黑拍打、上下左右地颠腾、换尿片子、将其塞进熟睡的母亲怀里头去咂奶……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全都是她这个当大姐的一手拉扯大的。她好想他们,那些肉墩墩脏乎乎、一把屎一把尿、又麻烦又可爱的小东西。万漪举起了手指,抚摸着幻象之中的一张张小脸儿,低声喃喃道:“大姐再也没法子照顾你们了,你们可要听话,别总是讨打。但愿爹娘把卖了大姐的钱多给你们买些好吃的,你们这几个小馋虫,一天到晚就嚷着饿……”
万漪说不下去了,一想到此生再也难见弟弟妹妹们,一股凄酸就从她心底直堵上喉咙口。她是这么想家,那一个破破烂烂的家,爹娘会唤着她的乳名“小蚂蚁”使唤她干这个干那个,到了这会子,薄薄的月光正从窗纸里透进屋,一片静悄悄里头,大人打着鼾,孩子们在睡梦里不时地发出些哼哼唧唧的响声,虫子在鸣叫,地板上流过一阵鼠儿细碎的脚爪声……这才是夜啊!而这里的夜——万漪凝视着窗外,一点儿月光也不见,只见几卷墙头后,那一座灯彩旖旎的走马楼投下的五光十色,从楼上传来时轻时重却一刻不休的歌声、乐声、男男女女的笑闹声、划拳声,雀儿牌哗啦哗啦的响声……如果在以往经过这样的高楼,万漪一定会羡慕地畅想,里边的人物不知都穿着多华贵的衣衫、吃着多精美的食物。而今她亲见了身着华服的女人只用了一道菜名就把另一个女人丢下楼、卑贱的妓女作威作福、尊贵的爵爷血溅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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