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种语气就好似眼泪是整个世界上最令人不齿的东西,万漪望着佛儿无比冷淡而鄙薄的神情,差一点儿就怀疑那一夜那一个在睡梦中无助痛哭的女孩只是自己的错觉,而更令她绝难料想的是,就在片刻前,这女孩自己正独立在月下掩面偷泣。
还好有这一丸冷月,圆满地、静默地洒下圣洁的白光,替人们遮盖掉他们急欲掩埋的一切。
第六章 《万艳书 上册》(6)
正迷津
八月十六一早,白姨所说的那个“猫儿姑”就到了。
没人知道猫儿姑的真名叫什么,也没人知道她真实的年龄,在传说中,猫儿姑是上、上、上一辈儿的名妓,嫁过八个丈夫,不是被下堂,就是自个儿求去,她从八个丈夫手中分别卷走了一份丰厚的财产,最终在豪客云集的槐花胡同落脚,但自此谢客,只与各院鸨母们往来,谁家新买了雏妓都要请她来调教一番。说也怪,只要经猫儿姑过手的姑娘,十个有八个都能红,剩下那两个也是猫儿姑一早就摇过头的,“一看就不成,祖师爷不赏饭,长得再好也不中用。”
此刻,她就站在怀雅堂的西跨院,由头到脚地打量着万漪、佛儿和书影。三个女孩也在打量她,她们眼中的猫儿姑是一个中等身量的半老丽人,两鬓染得黑黑的,满脸涂着浓厚的脂粉,颈子上也扑着粉,看不出皮肤本来的颜色。肉有些松垮,两腮朝下耷拉着,但眉眼口鼻无一处不妖艳生辉,身穿绛色袄、桃红衬衣,系着大红裙子,手上一溜儿金手钏,一身的艳气逼人,却竟不露一分俗态。似一卷盛唐时的仕女图,红影儿上落了灰、蒙了尘、有了年代,却依旧是价值连城。
猫儿姑的口吻亦无比自矜,令人确信她曾见过你们都不曾见过的,也能看到你们都看不到的。“眼前瞧起来,这三个生坯子只一个好的,其余两个一个是笨货、一个是拗种,非得在天良人欲里狠狠滚一遭,方成大器。到那一日,这槐花胡同就是她们三个人的天下。”
陪同一旁的白姨喜笑颜开,“姑姑,承您老人家吉言。”
猫儿姑也在笑,“屋子都备下啦?”
“早备下啦,”白姨将诸人引在了东厢前,亲自推开门,“那就一切拜托。”
“好说,”猫儿姑将掖在手镯里的一条红穗子手巾抽出来一甩,“姑娘们都进来。”
等三个女孩儿全走入,屋门就从她们身后被关上,她们的嘴巴却一一张开,流露出一色的惊讶。她们住在这院中也有小半月了,却从没到过东屋来,只见这里和存放刑器的西屋一样是三间打通,却又和那一派阴冷森然全然不同,竟亮得如雪洞一般,对墙与两边山墙之下,贴着三道墙根围满了不知多少座落地的水晶大镜,明晃晃的镜面反着光,把来人一层套一层地映照着,仿似屋里头早就等待着成百上千个万漪、佛儿和书影,在迎接着她们自己的到来。
猫儿姑背对着一排镜子回转身,面向三人一笑,“你们可真走运,其他像你们这么大的女孩儿都在学着描花样、纳鞋底,总之全是些叫人打瞌睡的蠢事儿,你们却能够学习这人世间最有趣的事儿。既在人世间,就脱不开一个‘人’字。人只分两类,男人和女人。我猜你们的妈妈一定教导过你们,男人是女人的敌人?那就是我教她的原话。对了,你们的白家妈妈也曾是我的学生,我顶好的学生之一。”
万漪和书影对视了一眼,佛儿也自个儿把两眼溜动了一下。怪不得猫儿姑讲起话来的腔调、派头和白姨如出一辙,原来这一位才是开山鼻祖!
猫儿姑只自顾自往下笑说着:“你们的敌人看起来战无不胜、稳操胜券,但你们别怕,只要当女人的不怕,不把男人当回事儿,男人就什么也不是。他们个个都外强中干、欺软怕硬、嚣张又懦弱、野蛮又胆小,和狗一样的。”
檐外有白云浮动,阳光轻移,把满室的明镜晃成一片。光灿灿的影波间,猫儿姑将手里那方红艳艳的手巾一挥,一根鲜丽如蛇信的指甲指向了自己下腹并不存在的某一处,“你们都见过狗舔自己的屁股吧?我告诉你们,要是男人的腰肢和你们的一样软,他们也会那么做。这就是你们需要了解的第一点,为了下面那玩意儿,这群狗什么都肯干。”
有一刻全然的沉寂,就借着这沉寂,猫儿姑轮流审视着三个女孩。她们的脸全红了,特别是那个叫书影的,她连耳根子都涨了个通红,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羞窘,倒不如说是厌恶——极度深重的厌恶。
猫儿姑的眼光在书影面上停驻了一瞬,就恍若无视地游开,“所以,这玩意儿才叫作‘命根子’。只要抓住男人的命根子,他们的一切就统统属于你。但假若你们以为,仅凭着老天爷给你们的脸蛋和身体就足以抓住一个男人,那就大错特错。你们有的,你们的敌人照样也有——这回我说的不是男人,是其他女人,男人的妻子、小妾、侍婢……所有的良家之妇也全都是你们的敌人。一进门我就说过,这些女人现在正学着描花样、纳鞋底,你们该怎样拿自己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的手,从她们巧夺天工的手里头把男人抢过来?兵法讲究‘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就请问你们三个,这些女人的看家本领是什么?”
值此一问,三个女孩儿或低坠了眼皮,或转眸他顾,皆不发一言。
猫儿姑一径浅笑着,轻转两步,把手巾一甩,“《礼记》是怎么说来着?你来说说看。”
手巾甩在万漪的额鬓,万漪惶然张动着两唇,“我,礼……什么?”
猫儿姑笑着摇摇头,又将手巾梢落在佛儿的肩头,“她不会,那就你来说。”
佛儿稍一斟酌,试探道:“德、言、容、功?”
猫儿姑悦然一笑,“说得好,这就是女子适人的必修功课。你再来解说解说,德、言、容、功分别是什么?”
这一次这个“你”,问的是书影。书影不吭声,猫儿姑便俯下腰,脸对脸地逼住她,“说。”
书影将两目向上一拂,见一对黑而亮的眼珠子,那确实是猫才会有的眼珠子,美得像宝石,却又像任何一种石头——宝石也是石头——一样冰冷。一股凉意自喉底蹿起,她只好挤出一点儿低细的声音来:“妇德,贞顺也;妇言,辞令也;妇容,婉娩也;妇功,丝麻也。”[17]
“很好,”猫儿姑挑了挑眉梢,扬起腰条,“这就是良家妇女的‘四德’,每一条都是男人制定的,每一条都是为了更好地役使女人,你们可别上当。你们不是为了给男人当奴隶才来做我猫儿姑的学生,正相反,你们得把男人变成你们的奴隶,供你们驱策。策马要有鞭子,你们的鞭子也叫作‘四德’。只不过你们的‘妇德’并不是相夫教子,‘妇言’也不是内外守静,‘妇容’不是齐整娴雅,
‘妇功’也不是纳纱打股。至于这四项究竟是些什么,咱们都会在日后一一讲习。今天,你们先记住,这四项中至为关键的一项,就是‘妇容’……”
直如一位教书先生向蒙童们教授《三字经》一般,猫儿姑口若悬河地讲着,讲女人的容貌、女人的美妙,那足以倾落城池、颠覆王朝之美。她用她特有的——也是三个女孩早已在白姨那儿听惯的浮夸之辞训诫着她们,作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理应在男人看见她的第一眼就以自己的美丽夺走他的心,就像狮子一把掏出鬣狗的心脏一样。美,就是女人的第一要义,但美并不只是天生的相貌妍媸,而是一种更微妙、更精细的东西。
“这种东西叫作‘媚’,”猫儿姑斜睨着秋波将三人一轮,又将手巾在指端一绕,“‘媚’之于女子,犹如焰之于火,光之于灯,宝色之于明珠,乃无形之物。女子有了媚劲,三四分姿色就抵得过六七分。倘或一个六七分姿色而毫无媚劲的女子,和一个三四分姿色但颇具媚劲的女子同立一处,男人则只爱三四分而不是六七分,媚在色之上,且不止于一倍当两倍。[18]容色的好坏是天生,‘媚’却可以经过后天的训练一点点习得。听起来玄妙,实际上就两点:‘姿’与‘态’。良家妇人所讲究的姿态须得是坐如钟、立如松、卧如弓、动不轻狂、笑不露齿,总说一句便是‘端庄’。可这么一端着,男人不自觉就会肃然起敬,随即敬而远之。另有一等姿态,就是那些下等窑子里的野鸡,一见男人就搔首弄姿、投怀送抱。男人虽被勾引得魂不守舍,却也难以不对这些放荡女子生出鄙贱之心来。而你们,你们既不能像良妇,也不能像野鸡,换而言之,你们既得像良妇、也得像野鸡,你们得站在两者的正中间,你们得同时在男人身上点燃两种迥然相异的欲望,使他们对你既想征服,又想保护。而做到这一切,全在于对姿态的拿捏。先说‘姿’,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看着我。”
猫儿姑并非平白无故地发出这一道指令,只因三个女孩全从她身上躲开了视线,而她们这么做,只因猫儿姑突然把手巾一扔,开始解脱外衣、扯去长裙。她将衣衫信手抛落,一边再一次下令:“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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