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某一幕往事,那一幕佛儿拼尽了全力意欲摆脱的往事就从这一堆肉里头扑出来,把她像一块熟肉一样撕咬着、啃噬着……佛儿悲痛欲绝,转而就愤恨欲狂。
严嫂子和几个老妈子也在倒座下房里吃晚饭,猛然听到了一声尖叫。她们奔过来,远远地就见佛儿把整只碗直掀在万漪胸前,一壁又揪住她头发扇打,“我不吃肉!你听不懂人话,啊?我说了我不吃肉!你被自个儿的老子娘卖进来,一定是一家子穷得筋都接不上,才养出一辈子没见过吃的穷鬼,你稀罕那两块臭肉,甭拉扯上旁人!你爱吃你吃,吃呀!吃呀!让你吃个够!”她赤手从菜盘子里抓一把,就往万漪的嘴里边乱捣乱塞。
万漪虽比佛儿大一岁,骨架却比佛儿细瘦,又全无防备,一时间竟被吓蒙了,只会呜呜哭泣。
书影也吃了一惊,但马上就跳起身横在了二人中间,仰着脖子使劲想推开佛儿,“你做什么?不吃便不吃,犯不上动手打人,你快住手,你不能这样子,你这是蛮不讲理。”
正乱作一团,老妈子们已一窝蜂地冲进来,两把就将三个人拽开。一地狼藉间,严嫂子一改原本的和善面貌,脸一抖,嘴角就直扯到下巴,一双胡椒眼往外突起,射出一股子骇人的淫悍之气。“姑娘们好劲头儿,一天水米不打牙了,还有力气打架?倒显得我们这伙子人像是吃干饭的了。那越性儿谁都甭吃,咱们直接上西屋吧。”
几个人被反扭着肩膀架去了西厢房,灯一点,也就看清楚干什么上这儿来了。万漪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抽噎着告饶:“老嫂子,您别生气,全是我多事儿,您别怪两位妹妹,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您就饶我们这一回吧,对不住。”
严嫂子斥道:“对不住?今儿一句对不住,你们就能砸碗,明儿一句对不住,你们就能掀桌,后儿再来一句对不住,你们是不是就能放火烧屋子?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班子也有班子的规矩。念姑娘们是初来乍到,原说容上一天半天的,可既然这么样等不及,哼哼,老嫂子我这就给各位立一立规矩。怀雅堂规矩多,我一条条地讲,只怕听的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还是请‘它们’代我讲一讲,听一次,一辈子也忘不了。”
“它们”全沉默无语地凝立在屋中各处,皮鞭、钢圈、铁钳、链球……几根残烛的火头跳动着,将这些刑具的影子放大了数倍,张牙舞爪地扑向几个小女孩儿。
万漪痛哭不已,书影也已是望而变色,佛儿却漠然处之道:“要打就打,废什么话。”
“打?”严嫂子扑了扑身上花草沿边的青灰坎肩道,“打得鬼哭狼嚎,比方才还吵,那图什么?原就在于教导你们不得滋事、不得喧哗!钱兴家的,把那个的眼泪鼻涕给抹抹,然后取家法。”
“钱兴家的”是个面肥身圆的婆子,她从怀里掏一块脏绢子粗剌剌地往万漪面上一抹,继而就从墙边搬过了一口四角包银的木箱。箱子打开,里头黑乎乎、软塌塌的一堆,泛着层油腻腻的光。
严嫂子探下身去,两手各一边提溜起两样东西来,“初次相会,我给三位姑娘引见引见。这是‘淑女脸儿’,瞧着挺像个面具不是?确是个面具,只不过除了鼻子留两个气孔外,全用牛皮封死,两耳处还塞上了填料,嘴巴这儿安了个皮把子,上头有个毡团,往嘴里一捅,再翻过来往头上一罩,拿这‘仙姑索’——”她把挂在右手手指上的两捆粗麻绳抬动一下,“把两手捆去背后,连膝盖和脚跟子一起捆上,人就在一片漆黑里头,看不见、听不见、不能够讲话,身体也一动不能动。哦,你们可也憋住了别哭,一哭就容易吐,可那毡团塞在嘴里头,呕吐的东西出不来,就得全倒呛回气管里。不想被自己呕出来的脏东西给呛死,那就千万别哭。只品着这滋味牢牢记住,安静妥帖,就是小班倌人的第一条规矩。”
这一套讲下来,纵使冷硬如佛儿也不免生出了一丝怯惧,但她表面上还强撑着一副冷眼,瞧着万漪头一个被摁倒,罩上了头套、捆住了四肢,下一个就是书影。接下来老妈子们就拥上前,先掐住她两腮,将突出在面具内层的一个毡团揿入她口中,又把整张面具往外一翻,严严实实扣住她脑袋,她的手被反缚,后膝弯也被踹了下,人刚一跌倒,腿脚随之就被抓紧捆死。
佛儿两眼一抹黑,唯觉头脸处被那刺鼻的皮子裹得一丝风也不透,又热又痒,两耳里光剩下嗡嗡的空响,压在舌头上的那一块毡团还残留着上一个遭受惩罚的女孩儿的唾液,腥涩而粗粝。她挣扎着想动一动,却只引得绳结在手脚处摩擦得更狠。于是她只好听天由命地瘫在那儿,任这一团浓不可破的黑暗蒙着她的眼、塞着她的耳、堵着她的嘴,直至它钻入她每一个毛孔,在她心里头扎下根。
失去了时空感的混沌中,佛儿学会了她在怀雅堂的第一课。严嫂子怎么说来着,安静妥帖?啊,不是的,是黑暗,无孔不入、无处避逃、无从抵御的黑暗。
她感受不到其他人,但她知道万漪和书影全在她身边。她们各躺在各地,一起“温和地走入了那个良夜”[16]。
第四章 《万艳书 上册》(4)
簪缨散
夜,终被从她们的脸面上揭去,晓光刺入了眼底。
依然是万漪先被解去了束缚,她试图抬起手,却发觉双手麻木得无法动弹,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滞痛非凡,胃中亦阵阵绞痛,从口内一直到咽喉全干热得犹如炭炙一般。
昏头昏脑间,她忽觉一股温凉的汤水从双唇流入。万漪饥渴地吞咽着,再度闭住眼,正恍惚欲眠时,有一只手抚上她额头——白姨的手,仍戴着一双皮手套,散发出一股子永无法消除的鞣制皮革的硝石味,与那可怖的面具一模一样,令万漪打了个颤。她张开眼,发现今天白姨的手套变成了藕粉色,正衬她身上的暗红锦袄,还有那一张略含喜色的脸。
“孩子们,该起了,今儿可是书影小姐的大日子,咱们别误了。”
万漪被老妈子们撮弄起来,半搀半拖着弄去了上房,擦脸梳头。这么略一活动,一股股酸血全在各个关节打转,人倒振作了几分。她见书影和佛儿也已穿戴齐整,桌上摆好了稀粥酱菜。这一次大家没有一个人废一句话,就连佛儿一身的凶戾之气也杳然无踪,只黄着脸儿恹恹地吃起来。吃过饭,白姨便叫她们坐上一驾大车,她自个儿的一抬小轿在前,不知引着往何方去。
说不好有多久,车里的三个女孩儿便听车夫在外头不住地叫着“借光、借光”,杂响也越来越多。车子一停稳,就有人吆喝着她们下车。下来但见万头攒动,男女老幼全长抻着脖子看向一处,还低声议论着什么。七嘴八舌间,有一个词不停地跳出来,如同一尾银鱼跃出浊浊的河面——“翊运伯”。
万漪但觉这个什么“伯”耳熟得很,未及细思,已听白姨骤扬起明脆的嗓音道:“请列位让让路,这是翊运伯家二小姐,特来法场活祭她父亲,让他们见一面,也不枉父女一场!”
万漪大惊,乍记起玉怜曾在赴宴前问书影“莫不成你是翊运伯祝家的人?”她听出来书影是个落难的官家小姐,但只当已是家破人亡,直到这一刻,她才知书影的父亲竟然还活着——不过也转眼就将死去。万漪由不得向书影偷看去,但看她跌了一下脚,就愣着眼往前走。那一头众人见说,早就往两边分开,窃窃指点着,“惨哪!”“冤哪!”“嘘……”
耳边的人声如潮声一样涨起,书影每踏出一步,人海就向她分出一点儿路,好似她是敬神的女祭司,令大海分波。空地的尽头有一座宏伟如神坛的高台,台上,是一位罪人。
书影的眼泪夺眶而出,自家变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亲人们。她日夜都在为他们悬心:被充军流放的大哥、如她一般被转卖的大姐和小妹,但最令她忧心的便是父亲。她永生也不会忘记当他离开他们时的背影,他走得毅然而决然,似乎完全不在乎他背后的那一个小女孩有多盼望他能够回一回头,好让她再仔仔细细看一看她亲爱的父亲的脸庞。
现在,这一张脸庞就在距离她一丈外的地方,脸色已变得肮脏不堪,覆满了乱须与血痕,下巴朝天,头颅顶地,一双空洞的眼目微微张开,越过围观的人群直望远天。而他的身体,她父亲尊贵的、洁净的身体,则被剥光了衣衫,露出早已条条碎裂的血肉,上身倒翻,双手被缚着拖过头顶,后腰被卡入一对木托中,横陈在一柄铜叶金钉的铡刀之下。
两边是一列列肃静牌、部院牌,身着大红吉服的监斩官高坐在飞虎旗与令字旗之间,几个差役拱候步趋,两位宦官闲立在台边随口寒暄着:
“腰斩之刑向来都是令人犯面向下横趴,自后腰入刀,怎的这一次倒改为仰卧?”
“你有所不知,好些人犯心里头一害怕,腰节就缩紧了,结果刀子砍不进骨头缝,常常得挨上十好几刀还斩不断,那叫一个惨!”
“我的妈呀,听着可真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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