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一个诡异的地方,把夜晚变得不像是夜晚,黑白颠倒,贵贱易位。那么,身在此处的她也会变吗?未来的她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得身后“呼啦”一响,惊得万漪忙扭过头去看,却见是佛儿翻了一个身。佛儿靠北墙睡着,一翻过来,一张轮廓明晰的脸容就正映在窗下。她仍沉浸在睡梦中,双眼紧闭,但眼皮子却不住抖动,上下嘴唇乱撞着,好似整个人都处于极大的恐惧和悲痛之中,一晃间,两行泪就淌下她面颊。
万漪盯着佛儿的样子,不由得呆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如此凶悍的人儿居然也会掉眼泪?说到底,也许这一副暴徒一般的皮囊之下,佛儿也只是个和她一样茫然无所措的女孩子吧。
还没回过神,又听得身后抽抽搭搭的声音。万漪叹了一口气,取下书影额上的湿巾为其擦掉昏梦中的乱泪。也不知怎么了,她自己的两眼也骤一酸,万漪忙把那一块还带著书影的病温与泪水的湿巾往脸上一蒙,让它吃掉眼中汩汩而出的热泪。
就在这一张几尺长的通铺上,三个女孩有人在梦里,有人在梦外,但一样幽幽地哑泣着。
第五章 《万艳书 上册》(5)
绁尘羁
书影病愈,已是中秋正十五。这一晚,墨蓝色的天幕拱出了一盘满月,光辉倾泻,如满地积素,就连相隔两层院落的走马楼也透出了几分落寞,不比往夜喧哗无休。她正呆坐在床头望月,就听——
“客人的局账都是在一年三节时结算,这阵子各家结账,没什么生意,倌人们也全都去勾栏胡同拜花蕊娘娘了,所以咱们这儿常日里热闹,过节倒冷清。”笑语先传入,跟着白姨就走进来,她的脸背着光,看不出年纪,只看身形婀娜而裙带飘飘,似月里降落的嫦娥。侍婢小婵随在她后面,两手里抱着一只包袱,默声放来了桌上。
“天凉了,我叫人给你们裁了新衣裳,明儿就换上吧,”白姨说着,把自个儿手里头的一只大盘也放下,盘里叠落着各色月饼,“还有应节的,这是你们在这里头一个中秋,多吃些。这是莲蓉馅的,这是椰蓉馅的,豆沙馅,水晶馅,哦,还有这个,云腿馅。佛儿,你吃这个。”
佛儿的人才走近,眼神就朝后退缩了一下,“我不吃云腿。我不吃肉。”
“我听厨房说了,”白姨摆弄着月饼道,“还长身子呢,不吃肉怎么成?”
佛儿只是固执地摇摇头,“妈妈,我不吃肉。”
“为什么?”
“不吃就是不吃。”
“我若叫人强逼你吃呢?”
“那我也不吃。”
“手脚一捆,嘴巴一掰,还由得了你?”
“那妈妈就得准备好抹布。”
“抹布?”
“回头抹干净地上的血。”
白姨失笑,“怎么,又一个要闹自杀的?”
“我不自杀,谁逼我,我把谁给杀了。”佛儿的脸仍不脱稚嫩之气,但那两道直飞额际的乌翠剑眉、那一对见佛杀佛的冷丽眼眸却让人无法对她的狂言付之一笑。
桌上有一副陈旧的落花蝴蝶烛台,借着半边的烛光与轻扫而入的月光,白姨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佛儿,“越看你,越觉得和我那位故人‘小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但你和她的性子却天差地别。妈妈很高兴你这么像她,又一点儿也不像她。”
伴着“小佛”这个名字,佛儿的脸孔一下子抽紧,白姨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却只声色不露地一笑,“不吃便不吃,以后我叫他们每餐多弄几样素菜给你,将来你会成为整条槐花胡同里最苗条的,翠袖惊风,掌上飞燕。喏,这个玫瑰馅的,给你。”
她把月饼送进佛儿手里,就含笑掉过头,另拈起一块月饼递给在一边默声久候的万漪,“你也吃。”
万漪似乎嘴里含着什么话,却又吞下去,她两手捧过月饼,低眉顺眼道:“多谢妈妈。”
“我的万漪最乖。”白姨一笑,再一次托起一块月饼走来通铺边。
书影把两手撑着铺板,夹着肩枯坐,一点点把双眼转过来直戳在白姨脸上。白姨笑吟吟地拿着那月饼,她手上依旧戴着手套,这一双的颜色是深宝石蓝,薄薄的皮子浮着一层瑰丽色泽。“不喜欢,等我走了,你大可以把它扔掉。不过我既在这里,你就得接好。”
她们的目光相抵在一处,如同两对缠斗的兽角。书影率先不敌,她低下眼皮,随后举起了一只手。白姨志得意满地笑着,把月饼放进她手里,“明儿你们的老师‘猫儿姑’就来了,这是你们最后一个懵然无知的夜晚,正赶上中秋佳节,就借着节日好好纪念一下吧。”她又笑了声,就旋身冉退。
待白姨拖在身后的影子也消失,书影就一咬牙,把手里的月饼重重掷去了墙上。万漪觑了她一眼,悄悄放下一直握在手里的月饼,取过屋角的笤帚,把摔碎的饼块、饼渣一一扫去,又从怀中摸出来一块碎花绸巾,为书影揩掉手上的残屑。
佛儿早捏着自己的那块月饼吃起来,一面将冷汪汪的两只眼注望着万漪的手巾道:“玫瑰馅也没多好吃,我看把有的人放进嘴里头嚼一嚼,倒吃得出‘梅香’来。”
自来戏文里丫鬟的名字多叫“梅香”,“梅香”也就等于是“丫鬟”的代称。万漪纵没念过书,岂能听不懂这个?小脸上就不由显出了一丝羞恼来,“你说谁?”
佛儿干脆掉过了脸面和她对视,“谁没事儿就围着大小姐忙前跑后,我就说谁。”
万漪发了急,却也还是轻声细语的:“这几日书影小姐病着,那些个老妈子服侍得粗手大脚,我从旁照顾些也是人之常情。你不帮手也罢了,还老是无端端说风凉话。就是头一天来时我触犯过你,也和你赔不是了,你干什么处处针对我?”
佛儿哼道:“我就是看不惯那种天生的奴才秧子,又穷又贱,非要伺候人才舒坦。”她又咬一口月饼,转向了书影扬一扬下巴,“我说祝大小姐,你也细瞧瞧,那丫头手里的绸巾就是院子里相人时送的吧?她还留着当宝贝呢!你就让她拿这玩意替你擦手,也不怕味儿得慌!”
万漪的两颊腾一下红了,悄然攥紧了手中那一方绸巾。
这其中倒有一段缘故:高级妓院挑选雏妓,非但要女孩面貌姣好、声音动听,也讲求身体绝不可有一丝异味。曾有一人牙子将一美貌少女以西洋的香水熏染后卖了高价,结果还不到一个时辰,那少女一出汗,竟是满室狐臭,老鸨再想退货,早寻不到卖主了。因此后来各个班子都要用一条绸巾贴身扎在被相看的女孩腋下,令其行走起坐、说话歌唱,待检验过体态,女孩多已微汗,这时再将绸巾取下来嗅闻,只有汗水清芬者方能中选。而不管中选或落选,这一条绸巾都会作为礼物留赠给女孩。
而被鬻卖为娼的女孩多是贫家女,因此这一条绣花的细绸手巾对她们来说也是生平少见的罕物。万漪正是如此,自得了这一方手巾,珍之又重,总洗得干干净净掖在怀中,每一次拿出来也小心翼翼,生怕落上油污。这时取来为书影擦手,原是善意,怎料佛儿因也经过同样的甄选过程,故认得这手巾上一式一样的花色,竟讥讽她拿捆扎过自己腋下的绸巾为别人擦手,倒显得她极不知礼了。
急窘之下,万漪也不知该如何回嘴,只红着脸一个劲儿把那手巾往怀里塞回。倒是书影原两眼空空地想心事,忽听得其他两人为自己起了争端,便蹙起了眉结,严声对佛儿说:“子曰:‘直而无礼则绞。’先不论你说了些什么话,只这样一味蛮横,足见是一个尖酸刻薄之人。”
佛儿的眼神既像是冰块,又像是一点就着的火药,“什么‘子曰诗云’?我可不吃你这套!你真以为自己是大小姐呢!一个破落户再敢拿这种教训下人的口气对我讲话,我扬扬手就把你下半截打下来。”
“你!”书影大病一场,消瘦了不少,这时抖颤着身子往起一挣,仿似是疾风中的细草。
万漪忙扶着她在铺边坐倒,“才好些,别动气。”
佛儿的眼中掠过了极度的反感,“可真会护主,巴儿狗似的,怨不得妈妈给你取了个狗名儿。得了,外头清清爽爽一个好月亮,我做什么在这里瞧你们腻腻歪歪的?”还不待那一边说什么,她已一阵风地卷出去。
外头真真正正是一个好月亮,清照着院中的一丛矮竹、一架藤篱。佛儿在篱边立住脚,仍旧把手里的月饼一口口啃着,慢慢地,就有一股潮湿而咸涩的滋味混入她嘴里的玫瑰花香。佛儿抬起手,拿手背在两颊恶狠狠抹一把。她明白自己在其他人眼里头一定活像只刺猬,那只是因为她不能不去想往事,而只要一想起,就会有一支又一支的利箭从往事里向她射过来。她已数不清身上扎满了多少支凝结着血迹的毒箭,她拔不掉它们——没人能拔掉它们。她想,她一辈子都只能带着这些箭、这满身的刺活下去。
佛儿仰头望月,银蟾亮,玉漏长。
圆月的余光落进了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万漪的脸儿明灭不定,低声嗫嚅着:“书影小姐,她才说的是什么,什么‘狗名儿’?我怎么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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