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病这一段,书影额前的刘海已长长地垂盖至眉尖,她用手掠了掠几缕碎发道:“你名字里那个‘漪’含有一个‘犬’字在内,所以她这么拐着弯贬损你。她专爱阴阳怪气,你不用理她。”她对万漪挤出了一个微笑,指了指外间的大盘,“我还在热丧之中,过不得节,你不用理我,只管自己吃饼赏月。”
万漪却把头摇一摇,“我也不吃月饼、不过中秋的。”
“那却又为何?听说你家中并不宽裕,想必也不能常常吃到可口的点心,想吃尽管吃,无须顾忌我。”话已出口,书影才自觉不妥,见万漪也是一脸的尴尬,她便叹一口气道,“我说话冒撞了,我的心思不在这里,请你别计较。何苦同一个死人计较?”
万漪心头一冷,扫视着对方的脸,“书影小姐,你这叫什么话?”
书影垂避了目光,睫毛覆着她清瘦的脸颊,似栖睡在寒枝的倦蝶。“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心地纯良之人,也不怕和你实话实说。那姓白的鸨子威胁我,说但凡我给她留下全尸,她就有法子作践我。那么,只需想一个不留全尸的法子,不就好了吗?这些天我躺在病床上思来想去,投水倒是最简单的,可这里外许多看守,哪里容我走到河边去?”
万漪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书影小姐……”
书影笑了声,声音里是满满的自嘲:“我从前最大的难题,不过是给新作的律诗挑一个好韵脚,眼跟前我却得在一百种死法儿里挑一个。可惜我在这上头所知有限,一样样地想过去,竟没有一样能干干净净地不留尸身,只好再缓缓琢磨。也许你晓得什么痛快法子,不妨告诉我,我做鬼也感念你。”
万漪早呆瞪瞪的,她缓了一会儿,才挨靠着铺边坐下,一对杏眼里流淌出温凉的柔光,如姊如母。“书影小姐,你究竟是哪里想不开?就说咱们头一天来到这里时,你也并没有生出这样的拙念哪。”
“头一天,我还不了解这里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我宁愿死后下地狱,也不愿在这座人间地狱多挨一天。”
“书影小姐,你既说这里是地狱,那你准见过天堂,和我说说好吗?”
“当时并不觉着,现下回想起,真像在天堂一样,”面对一片触手可感的善意,书影到底是生出了倾吐心声的冲动。她神光微变,好似有一整卷薄纱抖落在面前,将她娟秀的脸庞笼衬得朦朦胧胧,“我还记着去年中秋,我们一家人在庭院中看戏玩月,吃月饼时照例是要‘卜状元’的。哦,就是把月饼切成一块块叠起来,顶大的一块是‘状元’,其余便按照大小分作‘榜眼’‘探花’‘传胪’等诸色名目。而后大家掷骰子,谁的码数多谁就是状元,可以吃最大的一块。我记得,我还为了骰数和大哥拌嘴来着,爹爹就陪我重新掷过,特特把‘状元’让给了我,又把‘榜眼’和‘探花’让给大姐和小妹,哄我们三姐妹开心……”
垂遮在书影面前的薄纱被揭去了,她的脸再度变得凄冷而沉抑,“今年的中秋,我的大哥已被充军黑龙江,大姐和小妹被打入贱籍、不知下落,父亲他——我也知道和那鸨子毫无关系,可我一见她,就像看见了杀父仇人一般,我又怎可向仇人胁肩低眉?除了死,我没有第二条路。”
似乎有万端的思绪起伏,引得万漪的脸色连变几变,须臾,她抛出了一声低叹:“书影小姐,我才说我不吃月饼、不过中秋节,你不信,我就把这其间的缘故讲给你听吧。你也知晓我家境不好,我爹是做泥瓦匠的,整年里奔波,我娘也得给有钱人洗衣服、做缝纫,一做就做到深夜里,两只眼都红得像兔子。可就这样子辛苦,也只够让我们几个孩子将将糊口。我有两个妹妹、一个小弟,可真算起来,其实我还另有三个小妹。里头顶大的一个乳名叫花儿,花儿三岁时得了一场风寒,本不是什么大病,但左拖右拖,就厉害了起来。”
“病了为什么不赶快请大夫瞧呢?”
“名声好的大夫,车马钱动不动就要一两吊,还不算开方子抓药呢,我们哪里掏得起?满街的游医倒是不费几文,可常常一剂药下去就吃死人,也不敢用哪。所以我们穷人病了都挨着,把命全交给老天爷。”
书影讷讷道:“那你妹妹她后来……”
万漪便续道:“后来就拖成了痨病。那是大前年的八月十五,爹出门去帮闲,娘也给人送洗好的衣裳,弟妹们在外面玩耍,只我一个人陪着花儿。她说:‘大姐,你一直陪着花儿,一步也不走开,好不好?’我说:‘好,大姐一直陪着你。’结果我才哄花儿睡着,就来了几个邻居的小伙伴,说有一户财主在府门口施舍月饼,唤我一同去。书影小姐,你可晓得‘痨病’又叫‘馋痨’吗?”
“是说得了痨病后,人就变馋了?”
“可不,我花儿妹妹天天就想着吃,可家里头哪来的闲钱给她买零嘴儿?所以我就想,要是等花儿醒来能吃上月饼,她该多开心!我便也一起去了那财主府上。我在人群里把鞋都挤掉了,好容易才抢到一块月饼,欢天喜地地跑回家,却发现花儿——”万漪哽了一哽,“死了,连身子都凉了。她只有三岁,口齿还不大清楚,她求我别离开她的话字字句句全还在耳边,可我这个亲姐姐就为了一块月饼把她给抛下,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从这世上走了……”
眼泪刚刚涌出眼眶,就被万漪抹去,她平复了一下声调接着道:“打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过中秋节了。前两年,娘又连生了两个妹妹,可爹想要一个男娃娃,就把两个妹妹全溺死了。都是刚一落生就被塞进尿桶里,活活地溺死。”
书影早已是愕而忘言,只会木木地重复着:“溺死!溺死?”
万漪苦笑了一声:“说起来怪丢丑的,我真不想说,可不说,我又怕你尽往死路上想,哎,索性全告诉给你吧!就说我这个活下来的,人还没灶台高,就得踩着板凳烧水做饭,还要带孩子,挨饿受气是家常便饭。有次我照顾弟弟不小心,让他头上跌了一个包,爹抄起门闩就把我鼻血都打出来,娘也跟着骂我。我能体谅爹娘在外面讨生活不易,到处受气,拿我撒个气我也不敢怨,只拼命地苦做,盼他们稍稍待我好一点儿。可到头来爹娘还是——把我给卖了,且卖的是死门儿,不能够赎的。我不认识字,但契书上的最后一句话却听人念得一清二楚:‘不瞧不看,永断葛藤。’”
书影情不自禁地把手抚了抚万漪道:“你别太难过。”
泪水再一次涌出,万漪似要伸手去扯怀中的绸巾拭泪,手却又一缩,只任由泪珠子滴滴答答地滚落,“我不难过。刚来那一天,凤姑娘就弄死了玉怜,我也着实害怕了一阵。可过后,每天里也都安安稳稳的,不必累死累活,到点儿就有好菜好饭,便在严嫂子那儿受些罚,也并不比我在家里头挨打难过多少。在我看,在这儿就和在家差不多的,可能还好些,起码吃得饱穿得暖。横竖那个家也不要我了,永远都不要我了,我在哪儿不一样?”
书影一叹:“你父母可也够狠心的……”
万漪也跟着一叹:“我原先还不太觉着,是那天看见你父亲翊运伯的情形,我才……哎,我同情你,可也万分羡慕你。我记得翊运伯在受刑前还特意对你笑,教你把两手挡在眼跟前。我才晓得世上竟还有这般慈心的父母,就死到临头也惦念着孩子,更何况你还是个女孩子!你刚谈起家中的琐事,我听着真像是九重天上才有的事。你就是九重天上人,才说这里是地狱。这不是地狱,这就是人间,处处是欺凌伤心,事事不能够如意,一千个人里头,大抵有九百九十九个都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人间的日子原就是这样的。”
书影愣了一愣,“人间的日子……”
“是啊。我的花儿妹妹挣扎了几个月,也没能在这人间多留一天,”万漪将眼光越过她,投向其后那一扇大窗,痴望着被月辉照得一片雪白的窗纸,“还有我那两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妹妹,千辛万苦来到这人间,只因生了个女儿身,连月亮都没来得及瞧一眼,就死在满桶的尿水里。书影小姐,你可知这一条性命是多少人求也求不到的福分,怎么你竟看得和急着要丢掉的垃圾一样?就算是爵爷家的小姐,也未免太浪费了些。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活着就惯了,活着吧。”
一时之间,书影答不出任何话来。自然,她从前也听说过穷人的生活和她不一样,但她以为,那“不一样”只是吃得少些、穿得差些、出门没有车与轿……而这是平生第一次,她和真真实实的穷困面对面,其突兀与震撼就仿似是有人在她面前訇然撞开了一扇门。
继而门就响了,“嘭”的一声。佛儿走进来,看着是已把整一块月饼全吃光了,她对拍着两手的碎渣子,朝这边瞟一眼,“人家过节都喜笑颜开,你们过节倒坐在这儿对着脸儿哭,可不是怪事吗?”
书影这才觉出两颊的一片潮烫,忙抬手把泪痕乱摁着,万漪也急急收泪。隔着昏然泪光,她们只见佛儿大喇喇地往桌边一坐,倒了盏冷茶啜着,又把一片茶叶啐在地下,“呸,进门就撞见人流马尿,我这可真够丧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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