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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1:一梦金[全集] (伍倩)


  白凤故作浅思,片刻道:“这样,薰风阁另有一道清炸肫肝也是久享美誉,与别家不同,是专拿精米和茯苓喂养的鸡,取出肫肝,去皮切成薄片,精细非常。这道菜虽不比燕菜价高,也所费不菲,不至于作低了身份,且又是磨牙的小食,拿银挑牙叉着吃,弄不坏嘴上的胭脂。一班红倌人们最喜欢不过,十个人出条子倒有九个都要叫这道菜,最是稳妥的。”
  “清炸肫肝?”
  “嗯。”
  “多谢姐姐,我记住了。其实我原就爱吃肫肝,可从来只尝过小馆子的手艺,薰风阁这种大饭庄做出来一定更好吃,说着都要流口水了,我一早上还没吃过东西呢。嘻嘻,姐姐你瞧我,头一回出条子,倒惦记着吃……”玉怜眉轩目动地笑着,烂漫如摇曳的山花。
  白凤也在笑,笑容却静谧幽沉,是缄默的山梁,年年看花荣,年年看花败。
  大轿在灯市口东的一条横街落下,这便是鼎鼎大名的庙右街,许多百年老字号的饭庄酒肆尽萃于此。薰风阁高堂广厦、碧瓦朱檐,店老板亲自在外迎候,点头哈腰地将一行人直接引去了三层的一座雅间,“九千岁已到了,姑娘里头请。”
  白凤向前走去,玉怜紧随其后,再往后是一群手捧红毡包、豆蔻盒等杂物的侍婢,佛儿、万漪、书影几个则空手走在最后面。只见两边夹道站满了人,个个身穿罩甲,套着四兽麒麟服,顶里头的两个人面貌有些相像,都是一张柿子脸,低额高颧,眉眼凶狠,似乎是兄弟二人。他们在同一时自左右两边横出了手臂,拦住去路。
  白凤目中无人地高扬着两眼,却也把自己的手臂泰然伸展,任这二人用粗蛮的手掌在周身拍摸着,一边扭过头和玉怜耳语:“九千岁屡遭行刺,所以每回有人觐见,都得由镇抚司的番役先行搜身,概莫能外。一会子,你只管随这两个奴才在你身上摸一摸就是,犯不上忸怩——”
  “忸怩”二字还未吐实,却听白凤“咝”一声,高鼓的胸乳竟被搜身的番役狠捏了一把,气得她向一人瞪目叱问道:“刘福,你那爪子干什么呢?竟敢有意轻薄我!”
  “在下担负护卫九千岁的重责,不敢有一分疏忽,万一姑娘将凶器藏匿在此,搜检不力,岂不是玩忽职守?”
  对面,那一名样貌与之相似的番役压声道:“大哥……”
  刘福对他一摆头,“刘旺,你别偷懒,也好好搜搜哇。”他的指尖一直逗留在白凤的胸前,又变本加厉地拨弄了两下才离开,贪婪的脸色里又带着些许鄙夷。
  白凤眨了一眨眼,忽而就对刘福回颜一笑。玉怜在侧瞧着,但觉白凤这一种笑容与她先前的种种笑容——慵懒的、傲慢的、亲切的、明媚的……都全然不同,她笑得极妍极媚,若离若合,一双娇盼欲流的眼睛仿似抛出了千百条抓人魂魄的钩与索;玉怜纵使同为女子,登时间也面热耳滚。而那个叫刘旺的番役早就是面色通红,压根连看也不敢看,急急转开了脸孔。刘福本人倒大张着两眼,痴痴无语。
  就在这当口,白凤已将随身的那条金蜘蛛缠花帕从纽襻上摘下,任它顺着自己曲线诱人的身体坠落脚边。她把裙尖一踢盖住那帕子,低腻着声音贴住了刘福说:“那你就再好好搜搜,或许我脚底还藏着什么凶器。”
  刘福春色盈面,蹲下身去抱着白凤的两腿一直摸到她双脚,还在她脚面上轻掐了一把,快手捡起那帕子,藏进了自己的袖筒。
  白凤迈出一步,又扭头对刘福留下了一点儿眼角恩波,方才移步进屋。
  紧跟着就是玉怜,她还在咂摸着白凤的魅色,愣着眼儿被刘福、刘旺两人的四只手掌搜过了一遍,忽又想起一件事。她收回正要踏出的步子,遥指住群婢中的一个,对两名番役道:“官爷们,喏,那个,回头别放她进来,那丫头头脑不大清楚,再冲撞了贵人。”
  她又赶过去,扳住了书影的两肩小声说:“你别当我针对你,我明白你不待见九千岁,但你摆着这一张臭脸进去,得罪了人可吃不了兜着走。你就留在外面吧,眼不见心不烦。我是一片好意,谁叫你是小妹呢!”
  玉怜拿手扫了扫书影眉前的覆发,一笑自去。
  她进了雅间,见里头还有条小穿堂,过了穿堂才是一间金铺玉砌的客厅,厅里也侍立着一列番役,正中一张圆桌,上座一名身着云肩曳撒的中年人,容长脸,通天鼻,鼻尖向下佝着,眉毛齐整清淡,眼角微微地下垂,容貌绝可称得上是美男子,但肤色黝黑,皮骨强劲如铁,若非那一副寸草不生的下颌,人们多半会认为这是一位行伍军人。
  玉怜早知司礼监掌印太监尉迟度虽是个阉宦,却以军功起家,因此并无丝毫的犹疑,倒头就拜下去,“请九千岁爷爷的金安,愿九千岁爷爷长乐未央,福寿绵长。”
  自高远之处降下了一条嗓音,并不尖利,也并不阴柔,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只是听起来非常虚弱:“起来。”
  玉怜翩翩然起了身,见已偎坐在尉迟度身畔的白凤笑了笑,翻起了手心向着座中另一人道:“这位是唐阁老,妹妹也见一见礼。”
  唐阁老名为唐益轩,是内阁首辅,亦是唯一一位阁臣,玉怜也是久闻大名,赶紧对着他叩下去。唐益轩是一张瘦削睿智的面孔,有六旬光景,颏下一部黑须,飘垂过腹。其侧首也坐着个妆点鲜明的倌人,瞧起来至多二八华年。那倌人将视线向玉怜一抛,又定回到白凤脸上,拿捏着鼻音道:“凤姐姐,怀雅堂不愧是出过段娘娘的福地,人才济济,长江后浪推前浪。”
  白凤干笑,“雨竹姐姐,怀雅堂的人一向只讲究才貌技艺,从不像那些野门野路的,就惦记着什么‘浪’不‘浪’。”
  玉怜一听这一声“雨竹姐姐”,便顿悟那倌人乃是“四金刚”里的另一位——花名鼎鼎的龙雨竹,而她和白凤的这两句玩笑也是各藏机锋:一个讥一个芳华已老,一个骂一个出身不正,是二等堂子里攀上来的野货。
  席上的两位贵宾之中,唐益轩显然是个少言之人,只皱了一皱眉;尉迟度的眼中却闪过一点儿笑影,“这话淘气了。”
  他声音发虚,音量也很小,但这丝毫不妨碍他那一份威严与气度。只要他一开口,每个人都屏息聆听。毋庸置疑,这就是那个站在权力之巅的人。
  玉怜莫名一阵发寒,却看白凤已笑着把手朝她一摆,脸贴脸地向尉迟度道:“义父,女儿不耍嘴皮了,和您说正经的,喏,这是我班子里的小妹!她母亲原是李朝两班的女儿,贵族根底,短箫也是由母亲亲传,吹得可比我强多了。”
  此时外头的婢女均已被挨身搜过,一个个无声无息地踅进来静立于壁角。书影果真被摒在了外面,只万漪和佛儿跟了进来,正瞧见这一幕。万漪在心里头想,白凤姑娘还没听过玉怜吹箫就如此夸赞她,真是个大好人。佛儿却瞪着冰凉凉的一双眼睛,她业已预见了结局,却不知会怎样发生。
  一方猩红地毡上,玉怜半喜半羞,由不得双颊飞红,更平添一番少女的娇柔。黑香柏木大桌后,还是以那飘忽的微声,尉迟度张口道:“凤姑娘既亲口赞你,那便吹一首来供大伙儿清品。”
  还未等玉怜答应,白凤从旁唤一声:“义父,俗话说‘饱吹饿唱’,人家小姑娘可是空着肚子来的,还是先赏饭吧,否则想卖力也没的可卖呀。”
  玉怜见白凤对尉迟度一笑——又是那横波一荡、勾魂摄魄的笑容,忽令她记起曾听过的一个故事,说是一国君主为了讨宠妃一笑,戏弄诸侯,以至于身死国灭。
  这妃子笑起来,一定就是白凤的样子。
  这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之际,玉怜就听尉迟度出声笑道:“叫你一说,倒是咱家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好,俊孩子,你坐过来,想吃什么菜,自己叫。”
  当即有番役在尉迟度身边添了张椅子,也为玉怜上了一盅茶。玉怜打点起精神,大大方方挺着胸在椅上坐下,一面暗道一句侥幸,一面放出娇音道:“多谢千岁爷,我要一个清炸肫肝。”
  伴着这平平无奇的菜名,整座楼仿似都被突如其来的死寂撼动了一下。玉怜惊疑地环顾着众人,她见墙角的番役们面面相觑,对坐的唐益轩和雨竹攒眉咋舌,白凤也跟着捧住了心口,双娥紧蹙道:“妹妹,你怎么点这道菜?你也太不知好歹了。”
  玉怜已从白凤的脸上看出这是一个陷阱,她试图爬出来,却根本弄不清是打哪儿掉进去的。她六神无主地翕动着嘴唇,却仅发出沙哑的气声,而尉迟度早已转开他英俊黧黑的脸庞,竖起了右手向背后一摆,很平淡地说:“这孩子急着走,你们就送她一程吧。”
  玉怜顺着那只手转眸望过去,尉迟度的背后是大开的两扇透雕花格窗,窗外头碧空万里,树影如渺。
  两个膀大腰圆的番役迈步上前,一边一个抓住她两臂,将她从椅上拖下,横拖过地板。玉怜听见了自己惊恐万状的尖叫,而后就听见了漫天风响。
  尉迟度连头都没回,并坐的白凤也没回头,她单单回想着玉怜的那句话——“娘就在六尺深的地底下也保管乐得冒青烟。”她的眼睑抽搐了一下,玉怜的娘再也没机会冒青烟了,她女儿,还有她女儿的万丈雄心都已被抛出了十丈高楼,落入了陷阱的底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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