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连九千岁都不晓得?!”玉怜张开了两臂入袖,诧异道,“那你可晓得‘乙酉国难’?‘京师保卫战’总该晓得吧?你怎么什么都不晓得?你是乡下来的吗?乡下来的也该晓得呀!”
万漪连受了好几句,也不敢辩什么。玉怜稍稍仰着些脑袋任人给她扣衣纽,一头滔滔不绝地说:“得了,我说给你听吧。延载二十四年,先帝爷御驾亲征蒙古鞑靼,结果兵败被俘,那一年是乙酉年,就叫作‘乙酉国难’,你没听说过?”
万漪支吾了两声:“好像是听说过。”
“就是嘛,谁会没听说过‘乙酉国难’?”玉怜雏莺弄舌般又接着说下去,“后来鞑靼的首领就拿先帝爷做人质,要求北京开城投降,王公大臣们全提议迁都,却有一个人出来反对,就是内宫的御马监提督。他遥尊先帝爷为‘太上皇’,把还不到十岁的皇长子扶上了宝座,又想法子打退了鞑靼人。京师保卫战大捷后,他就升任司礼监掌印,满朝的文武重臣都为他在各地兴建生祠,小皇帝本人见了他也得起身称一句‘先生’。总之呀,天底下除了万岁爷就是他,所以才叫作‘九千岁’。哎呀,说了这一大串却忘了说,九千岁爷爷复姓‘尉迟’,单讳一个‘度’字。”
听过这一篇解说,万漪却更为困惑,“九千岁原来是太监?难不成太监也要倌人服侍?”
“什么‘九千岁’?权奸阉竖罢了。”角落里冷不防一声,是沉寂已久的书影在说话。她已换好了婢女的衣装,但一张稚气犹存的小脸却矫然不群,满溢着刚烈之色。
玉怜两步冲上前,堵住了书影的嘴,“瞎说什么!你也是乡下人?!不晓得镇抚司的探子们无所不在?若被听了去,你这条小命还想要不想要?”她往两边望了望,赔了个笑脸,“各位就当没听见,她年纪小,当不得真。”
书影却不领情,反驳道:“我年纪小是小,可我字字当真。”
玉怜气得推了她一把,“你不怕死,我们还怕被你连累呢。九千岁和你又无仇无怨,你这——”玉怜住了口,恍然大悟似的,又把书影细致入微地端详了一回,“才妈妈说你姓祝,还是官家小姐,莫不成你是翊运伯祝家的人?”
“翊运伯”这三个字令万漪和佛儿都向书影投过了讶异的一瞥,未容细究,屋外忽响起了一声吆喝:“姑娘们,该动身了!”
严嫂子也紧跟着催促了起来,玉怜顾不上再多问,只看屋角里还竖着一面紫檀板穿衣镜,她忙跑过去掀开了镜上的苏绣锦套自盼一番,方才脚步轻快地随众而出。
众女到了怀雅堂大门外,全都是一怔。
轿夫们早已垂首侍立,全都身穿一色号衣,腰里挂着大刀或长鞭,显然还身兼护卫之职,粗望去黑压压一大群,竟点不清有多少人,而他们身后的那座轿子亦比十顶普通的轿子加起来还要大,且华美无匹。黄花梨锦栏,轿顶覆着杏黄色油绢,顶檐六角飞卷,檐下垂挂着水钻镶嵌的彩球,四扇花格轿窗上敷着山茶黄的薄纱,支着遮阳的黄幔,幔上垂下银红丝绦,轿衣则是名贵的倭产雨缎,密密织绣着百鸟朝凤,那凤凰一身雪白,昂首天外。
另一头,倌人白凤姗姗而至,她早不是适才的俏态懒妆,脸上涂抹得红白光艳,长长的玉珠耳坠直拂在两肩,肩披玉石累赘的金莲花阁鬓[11],脑后的燕尾[12]也垂下玉片流苏,手腕上系着锦绣箫袋,一身的金宝闪耀、环佩凌波。她幽深的两眼不知空望向何处,闲疏一笑道:“都到了?上轿吧。”
白凤将手搭着侍婢上了轿,四个女孩儿也杂在婢女之中钻入了轿内。轿屋极宽阔,足可容纳数十人同坐,顶悬水晶风灯,地铺洋花绒毯,置着雕花桌案,顶里头还横一张南漆凤纹罗汉床,配着金心红闪缎的大坐褥。佛儿和书影都震惊于这轿子的奢华,但也只暗暗拿眼梢往四周一环,就随其他人靠住了板壁坐下。万漪却呆瞪着眼东张西望,玉怜更是咋咋呼呼地惊叫不止:“我的天,我打出娘胞儿起就没见过这等轿子!这哪里是轿子?明明是宫殿。”
有个穿红袄的大丫鬟扬扬一笑,“这是九千岁专赏给我们凤姑娘出条子的,三十二人抬,就为了这轿子能抬进槐花胡同来,还拆了一面墙呢。别说是倌人,就历朝历代的公主也不见得坐过这么气派的宫轿。”她说着又打开一只葵瓣白玉盒,将一粒香饵投入床脚下的香炉内,“可要是同这一盒子香饵比起来,这轿子又不值什么了。这里头做香引子的是白龙涎,外国进贡的,只得了两斤,九千岁尽数赏给了我们姑娘。别瞧只路上在这轿中小坐一会儿,身上沾染了这股子香气,十天都不会散。”
“憨奴,哪儿来这么些废话?”白凤从胁下抽出一条缠花帕子,将腾起的白烟一一挥散,那帕子一角镶着只金蜘蛛,蜘蛛背上拱起个小钩。白凤将那小钩挂回衣纽上,就转顾玉怜一笑,和蔼非常道:“你来,和我一起坐。”
玉怜受宠若惊,忙移步前来,挨着白凤落座。丫鬟憨奴拢起香盒,将两掌对拍一拍。帘外有轿夫喊了声“起轿”,轿子便一晃,稳稳上了路。
一路上,这美轮美奂的大轿不知吸引了多少路人的注意:“瞧瞧人家,这才不枉活一世呢。”“青天白日,却叫阉狗和婊子横行。”“少说两句吧,小心镇抚司的探子。”……
路边纷纷籍籍的耳语一点儿也传不进轿内,白凤自管安坐,伸手玩弄着玉怜腕上的箫袋问:“短箫虽源于我国,但却流行于李朝[13],近年来已少有汉人女子
会吹奏,是妈妈专找人教你的?”
玉怜失笑,“怎会?我虽久仰白姨的大名,却是直到今儿才和她正正经经地说上几句话呢。不是妈妈教我的,是——是我亲娘。”
“你亲娘?”
“嗯。姐姐,除了九千岁,你还另有一位客人是安国公盛公爷,对吗?”
白凤眯起了两眼,“你晓得的真不少。你亲娘和盛公爷还扯得上关系?”
玉怜显出了一点儿自傲的神情,“可不是!盛公爷的外祖母静贵皇太妃原就是李朝选送的,她的女儿大长公主下嫁詹家后,李朝王室也专门派人往詹府里送过几批使女,我娘就是其中之一。”
“我懂了。后来詹家被诬陷谋反,阖府奴婢发卖,你娘就此堕入了娼窑。”
“就是这样子。等詹家平反时,我娘都做了好几年生意了,也没路子再回府里去,就在窑子院儿里生的我。她去世那一年我才七岁,就记着她直着脖子喊了半夜的胡话,来来去去就念叨着自己原也是两班贵族[14]的女儿,最后却背井离乡,沦为贱籍,死了也没脸面到地下见先人。”玉怜的脆声儿不防间哽住了一瞬,就是这一瞬把她完完全全地拆穿。这个看起来无忧无愁的轻浮少女并非没有沉甸甸的忧愁,她只是比别人把它们藏得好。
但也只一晃眼,玉怜就又摇着垂云髻边一束碎光乱溅的银瓜子活泼泼地笑起来,“现如今天下事儿全归九千岁一个人说了算,我就当一辈子的小窑姐儿伺候他老人家也心甘情愿,只求他哪天一高兴,恩准我娘脱离了贱籍认祖归宗,我把那脱籍的黄纸在坟头一化,娘就在六尺深的地底下也保管乐得冒青烟。”
白凤“嗯”了一声,面色稍有凝滞,似乎心中生出了什么不好委决的难题。
玉怜并不觉,只睁着俏丽的明眸,执握住白凤的双手,“姐姐,你心真好,一来就把我提携到九千岁身边,我到死也会记着你的恩德。”
白凤突然现出了心意已决的样子,拖长了尾音道:“我相信,你到死也会记着我。”
她换过一口气,忽闪着眼睛说:“你和蕊芳阁的龙雨竹一样都是二等班子上来的,早两年龙雨竹头一回出条子,因为没见过世面,竟把烧鱼翅认作了煮粉
条。你虽不至于这样儿,但从前也没出过条子,有些闲话我还是得和你交代一下。倒回去个十来年,倌人出条子只能为客人筛酒布菜,自个儿是不准进食的。近些年改了风气,倘若是走红的倌人,客人也往往不会怠慢,都是以座上嘉宾的身份一同餐叙。蒙九千岁不弃,收我为义女,每一次他召我陪宴也都是珍馐款待。你是我看重的妹妹,九千岁必然会格外优容,许你自个儿叫菜吃。”
玉怜喜道:“那可真抬举我。”
白凤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咱们一会儿去的这家薰风阁,招牌菜是猪头肉。你若叫这个,倒显得懂门道,可一个女孩子家吃这般大菜,未免显得粗鲁了些。若只叫些家常小菜,又让人瞧低了。至于鱼翅燕窝之类的倒不是不能叫,可又流于俗气。这可是你给九千岁的头一份印象,个中分寸你要拿捏好。”
玉怜显出了一丝焦虑,“姐姐,我尽管没破过身,但这两年陪酒不说一千,也有八百遭了,形形色色的客人见了个遍,但凡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的人,我就不发怵。可叫姐姐这么一说,说得我心都虚了,竟连一道菜也不会点了。好姐姐,你帮帮我吧,求姐姐行行好,指教我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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