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
她轻轻扭头离开他的抚摸,放下手里的绢帕,领着侍女们出去,沿着长廊往自己的寝殿而去。
“娘子,”侍女翠荷将其他人都遣得远远的,自己则掌灯走在她身边轻声说话,“太子真的——没法子了吗?”
她问得隐晦,其中的意思,二人却十分清楚——太极宫宫变,只要新帝不是太子,则整个东宫便只有死路一条。
楚宁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回望太子寝殿的方向。
殿门已再度被从里阖上,让人看不清里头的情况。她的视线从仍留在殿外守候的几人身上一一掠过,大致猜出进去与萧煜商议的人是谁。
“有没有法子,他们都还在绞尽脑汁想呢。”她的语气里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仿佛自己并非太子妃,不必与东宫共生死一般。
翠荷悄悄舒了一口气,在心里悄悄安慰自己,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不能放弃,就像三年前,她们也是这么过来的。
“翠荷,你还记得三年前,咱们拼命活下来是为了什么,我嫁入东宫,又是为了什么吗?”
楚宁举起那根被瓷片割伤的食指,就着昏暗的灯光端详片刻,随即将拇指按在伤口之下使力。
伤口再度裂开,新鲜的血液冲破已经凝固的血渍,一点点滴落。
“娘子什么时候伤了手?”翠荷吓了一跳,忙腾出一只手要去替她处理。
“已经好了。”楚宁松开拇指,将食指送入口中轻轻含住,直到感到口中被淡淡铁锈味充斥,才抽出来。
不知怎么的,翠荷看着她的样子,一下就想起三年前的事。
那时,才刚及笄的她站在破败漏风的屋舍中,忍着冬日刺骨的寒意,一面浑身打颤,一面咬着牙发誓,只要活下来,就一定要替父亲洗去冤屈。
“娘子……”
翠荷的鼻尖忽然涌起一阵酸意。
楚宁转过身冲她微笑,美丽动人的脸庞在黑暗与灯影之间若隐若现,看不真切,唯有一双明亮的眼眸,在暗处熠熠生辉。
“那时我活下来,是为了替父亲洗清罪名,还他一个清白的名声。如今还没做到,我不能就这么轻易倒下,至少,不能是因为他。”
翠荷怔怔望着她的眼,只觉得心里的恐惧似乎减轻了。
不知为何,她隐隐感觉,那个“他”,指的应是太子萧煜。
第2章 书信 太子萧煜是个为达目的,能不择手……
回到屋里,翠荷到底不放心,往楚宁的指尖抹了一层凉凉的墨绿色膏药。
楚宁对着烛火出神片刻,随即起身梳洗,褪去满身疲惫。待将侍女们都遣出去,她才披着件大袖衫,从书橱里取出一只宝盒,坐到灯下打开。
这是只黄花梨木嵌七彩螺钿玲珑多宝盒,上层有盒盖可揭开,下层设一扇左右开的小门,里头是五个大小不一的小屉,每一格都放了她平日用得不多的金玉饰物。
她伸手在宝盒底部仔细摸索一番,终于打开最底下的夹层。
夹层里装的是一封薄薄的书信,信封上未写姓名,只有一道道褶皱和卷曲磨损的边角显示出这封信在到达她手中前,曾经历过颇多波折。
这是从前楚家的老管事方伯写给她的,说的便是三年前的旧事。
……
京兆楚氏本也是大凉朝有名的世家。
楚宁的父亲楚虔榆自幼聪敏有才名,二十二岁入仕,一路虽有坎坷,却尚算顺意,历任谏议大夫、黄门侍郎,累迁至中书令,是当时名副其实的群相之首。
楚宁在父亲的悉心教导中长大,本是长安闺秀中的拔尖人物,不但出身清白高贵,更是美貌非常,惹人羡慕。那时的她最大的遗憾,便是九岁那年母亲早逝。
好在楚虔榆对亡妻感情至深,对唯一的女儿更是爱若珍宝,此后六年里,始终没有续娶,父女两个相依为命。
与太子的那桩婚事,起于她十三岁那年。
那时,皇帝萧濂虽不大理会朝政,对才刚十七岁的太子萧煜却尚存着父子情分。他为儿子挑遍长安闺秀,最后听从儿子的心意,欲向楚家娘子提亲。
只是楚虔榆在朝中沉浮多年,明白一旦将女儿许给太子,便是将她乃至整个楚家牵扯入党派争斗中,因此对这桩婚事十分犹豫。然而皇帝亲自来问,他不好拒绝,只道女儿尚年幼,待两年后及笄再定不迟。
萧濂见太子也才十七,还未到冠礼之年,便也点头同意了。
谁知,两年后楚家等来的却是灭顶之灾。
召德十年,萧濂忽然病倒,病势蹊跷。
楚虔榆被指暗中联通薛贵妃,欲向皇帝投毒。
此后便是一连串谁也想不到的“证据”,在各种巧合下接连出现,将罪名做实,教人百口莫辩。
依律,楚虔榆被夺官职、爵位,贬为庶民,当街腰斩。楚家其他人则遭牵连,男丁流放黔州,从此不得入仕,女子则充入奴籍,或被卖为官婢,或发往边地劳作。
朝野上下,人人都知道楚大相公为人正直,一心忠于大凉,更从不涉党争,即便女儿是未来的太子妃,也从不私下与太子结交。
这样一个人,如何会做出私通后妃,毒害天子的事?分明是遭人陷害。可即便如此,碍于齐太后的强硬和证据的确凿,几乎没人敢替楚虔榆说话。
一夜之间,整个楚氏一族便从云端坠落。
十五岁的楚宁还未接受丧父的事实,便不得不面临从高门贵女变成他人奴婢的处境。
是太子萧煜将她从那样的处境里重新拉了回来。
他带她离开了罪臣眷属居住的破败拥挤的屋舍,又向皇帝上书,要继续履行未尽的婚约,这才将她保了下来。
……
回想旧事,楚宁忍不住转头四顾。
这间宽敞的寝殿里,一应的摆设与装点都与她过去在闺中时的寝居相差无几。
从鸟毛立女折屏、紫檀木画挟轼,到三彩壸门榻、粉地金银绘八角长几,都是萧煜专门请了工匠来,照着她记忆里的陈设重新添置的。
他告诉她,她父亲是被齐太后设计害死的,将来只要他这个储君能继承皇位,独揽大权,定会还她父亲清白。
人人都以为萧煜待她很好,这辈子还能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嫁给太子为正妻,她该感激涕零。
她也曾这样以为,因此即便心里对萧煜并没有几分男女间的感情,这两年里也始终将他当作恩人一般真心对待,生怕自己这辈子都没法回报他当初的恩情。
可直到半个月前,她忽然收到手里这封书信,才明白自己以为的一切都是错的。
她以为太子是救她出来的恩人,可实际上,他才是那个陷害父亲的罪魁祸首!
信里提到,当初是萧煜想借与她的婚事,将楚虔榆拉入他的麾下,因而私下几番命人前来游说。
然而楚虔榆心意坚定,绝不牵涉入党争,并未松口。即便萧煜心急如焚,亲自拜访,也未打消他的顾虑。
不久,楚虔榆入宫面圣时,偶然发现萧煜竟暗中指使内官往皇帝的饮食中投毒!
气愤之下,他明白局势复杂,不能轻举妄动,遂未当场揭发,而是寻到萧煜面前质问。
谁知萧煜在质问下涕泪俱下,悔恨不已,转头却迅速捏造证据,造成楚虔榆向皇帝投毒未遂的假象,甚至为了一并除掉薛贵妃与吴王焕,还不惜给他加了一条私通后宫的罪名。
楚宁起初并不全然相信信中所说。
可数日前,她随萧煜一同入宫侍疾,偶然见到皇帝的病症与方伯信中所写十分相像,再看奉御所载病志,更是与信中描述相差无几。
当初她父亲被定的罪分明是谋害天子未遂,搜出的毒也是最寻常的鸩毒。
而这一回,她身为太子妃,恰恰知道,皇帝的病与太子脱不开干系。
早在三年前,萧濂宠爱薛贵妃与吴王焕,动了想易储的念头时,这对父子的关系便已再难修复。
这一次,楚宁亲眼看着萧煜借着侍疾的机会,在皇帝的汤药中下毒。
为了尽早夺得皇位,他显然并不在乎他父亲的性命。
一阵秋夜凉风将未关严实的窗吹开,吹得案上薄薄的信纸轻轻拂动。
楚宁双肩微颤,指尖抚过信纸上的褶皱,脑中慢慢恢复清明。
太子萧煜是个为达目的,能不择手段的人。
当初愿意娶她,固然是因为他心里的确对她有几分不同,然更多的,还是为了利益。
那时他在朝政上刚刚展露野心,正需要争取更多大臣的支持,娶她这个罪臣之女,既不会遭到齐太后的反对,又能表现他身为太子仁义的一面,以获得更多人的信服。
当初与她父亲交好的同僚、后辈,后来果然有不少因为她这个孤女成了太子妃而慢慢改变中立的立场,悄悄倒向太子一边。
我不欠你的。
她在心里默念,眼神慢慢变得冰凉。
萧煜对她的恩情,她已在这两年里用自己的真心对待还完了。她给他带来的价值,也早已超过了他娶她付出的代价。
接下来,她该抛开他带来的枷锁,将他欠她父亲的一切慢慢索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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