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过,带来秋日冷意,萧恪之却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亭中,目视远方,令人看不透心中所想。
随侍的内官刘康等了许久不见动静,不禁抬头仔细看了看。
不知怎的,他想起方才在亭中见到的情形,惊觉秦王站立的地方,正是方才太子妃楚氏站立的地方,就连他现在一手扶着的那处阑干,也是楚氏抚过的地方……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面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羞愧不已,一面却又感到这念头已顽固地印刻在脑海里,再也挥不去。
愣神之间,方才被侍卫引去喂食的维摩已经吃得饱饱的,重新回到凉亭边来。
一见到萧恪之,它便欢快地呜鸣一声,小跑过去,在他身边乖乖坐下。
“吃饱了?”萧恪之弯腰揉揉它暖烘烘的皮毛,冷峻的脸上是少见的笑容。
“呜——”
吃饱喝足后的维摩仰着脖子满足地唤两声,乖顺得仿佛一头被驯化的犬,与方才扑倒宫人的凶狠模样截然不同。
不远处有侍卫快步走入亭中,低声回报:“大王,已查到了,太子果然让徐融私下联络了二十多名朝臣,从六部到御史台的都有,应当是要在后日的登极大典前有动作。”
说着,他将手中卷起的一份名单奉上。
萧恪之接过名单,从上到下扫过一遍,未置可否,却问:“百福宫如何?太后可有动作?”
“百福宫未见动静,白日拜过大行皇帝后,齐大相公曾去过百福宫一回,随后便回了府中,未有其他动静。想来太后应当也知道东宫的意图,打算袖手旁观。”
齐大相公说的是当今群相之首,中书令齐穆。他是齐太后的亲弟弟,齐氏一族的掌权者。
“嗯。”萧恪之应了声,收起手中的纸,没再问别的。
提起那个太子侄儿,他心里首先想起的并不是萧煜,而是萧煜身边那个美貌异常的女人。
掌心里的温度似乎又烧起来了。
他握住一旁透着凉意的阑干,待热度过去,才松开手。
“大王,太后那边是否要派人去询问?还有太子那儿,咱们是否要做些什么,到时好有应对?”那侍卫见他迟迟没有别的吩咐,忍不住出声询问。
“不必,咱们等着就是。”萧恪之轻笑一声,漆黑的眼里流露出几分煞气与志在必得。
他早料想太子不会因为所谓的“先帝遗诏”就善罢甘休,尘埃落定前,总得有所作为才对。
至于齐太后的反应,更是在他意料之中。
若他果真是个像长兄萧濂那样毫无野心,又软弱听话的傀儡,齐太后自然会出手摆平萧煜。而昨日,他当场夺去了她手中的禁军千牛卫,已然露出了锋利的獠牙,将她气得不轻。此刻她自然乐得见他与太子斗得两败俱伤。
可惜,他不会让她如愿。
朝臣之间的你来我往、明争暗斗,在他这儿统统没用。
“不过几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臣罢了,成不了气候。”他不再逗留,唤了维摩一声,提步往暂居的神龙殿行去。
……
万春殿中,门窗紧闭,屋中春意渐散。
萧煜靠坐在床边,一面就着楚宁递来的茶水服下药丸,一面紧紧凝视着她略显疲惫的脸庞,底下的手也不忘牢牢握着她的腰肢。
“累了?”一番折腾过后,他已又恢复了平日的温柔模样,除了脸色有些憔悴外,一切都仿佛没发生一般,“我也累了,可遇上你,我总会克制不住自己。”
楚宁忍不住微微凝眉。
他这话说得无辜,仿佛在责怪她似的。
“殿下要守孝,不该与我同寝。”
萧煜没接话,反而搂着她不让她离开,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眉眼,笑问:“在生我的气吗?”
她飞快地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摇头道:“没有,我没有生殿下的气,只是怕被旁人知晓殿下与我同寝,对殿下不利。”
“那就好。”他微微收敛笑意,“我那位六王叔,你离他远些。”
“知道了。”楚宁一句也不反驳,直接低着头应下。
“好了,你去吧。养足精神,明日是小殓。”他重新笑起来,拍拍她光滑的肩。
得了允许,楚宁即刻忍着身上的酸软将衣物穿好,离开正殿。
偏殿中,翠荷已命人煎好避子汤,正等她回来。
她一言不发坐到榻边,先将温热的汤药一气灌下,这才长舒一口气,慢慢软倒在靠枕上。
这药她已服了两年。
当初她未出父亲孝期便嫁给萧煜,实属无奈,心中十分过不去,便向萧煜请求,孝期之内,不愿生养,他也答应了。
那时她还曾对他心怀愧疚,如今想来,只有庆幸。若当真怀了仇人之子,她心中不知该有多痛苦。
“那头狼是哪儿来的,问清楚了吗?”她一手支颐,微闭着双眼轻声询问。
“奴打听过了,那是秦王豢养的狼,名唤‘维摩’,从昨日起便有不少宫人在后苑见过,应当不是冲着娘子来的。”翠微一面伸手替她轻揉额角,一面将打听到的一一说出。
“好端端的,竟将那样的凶兽放在后苑里。”想起当时的情形,她仍心有余悸。
“秦王才来不久,旁人知道的不多,奴只听人说,那头狼从小就跟在秦王身边,至今已有十年,似乎还曾救过秦王的性命。”
楚宁听罢,不禁蹙眉。
长安城里也有不少达官贵人豢养各种珍奇异兽,只是那些凶兽都已被驯化得十分温顺,而萧恪之身边那头狼,显然不似那些已被去了爪牙的野兽。
一个亲王,竟能被一头狼救过性命,也不知他在甘州到底过的什么样的日子。
想起凉亭中与他片刻的接触,她心中慢慢涌起一种异样的直觉。
他看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怜悯,到方才的肆意打量,并非寻常叔父面对侄媳的眼神,更没有面对陌生人甚至对手时的冷漠或恶意,倒像是别有深意一般。
第6章 小敛 看似狠戾,实则坚守底线的人。……
第二日是小敛之礼,太极宫各宫殿诸门皆开,迎贵戚朝臣、内外命妇入内。
楚宁提前一刻与众命妇一同到太极殿西侧殿的拜哭位前时,便敏锐察觉今日的氛围与昨日不同。
众人仍是循例啼哭不止,乍看似乎毫无异常,可仔细观察,却能发现大敞着的各处宫门边,时不时有三五个朝臣聚在一处低语,随后再各自往不同位置而去。
楚宁瞥了几眼,顿时认出那几张面孔,正是太子的支持者们。
她麻木流泪的双眼不禁朝萧煜的方向看去。
他低垂着头站在哭位边,对着父亲的灵位不住流泪,看来情真意切,似乎果真是个仁孝之子,只有偶尔落在百官方向的几个眼神泄露了他的心思。
旁人看不出来,楚宁却一下能察觉他的不同。他定是和徐融安排了什么事。想起他近来每日都与徐融几个闭门密谈许久,她几乎能肯定与将登极的秦王有关。
萧煜并非沉不住气的莽夫,定明白这时候不该与王叔和齐太后硬碰硬,那么今日的安排,定只是为了试一试秦王。
如此正好,她也对这位六王叔感到无从下手,恰借今日探一探他的底。
不一会儿,众人就位,仪式开始。
内侍在众人啼哭声中,将十九套敛衣依次铺开在束带上,随后迁大行皇帝遗体于衣上,举衾而敛,加衣后以束带绞衾,再以衾被覆盖遗体。
随后,近侍扶萧恪之哭,跪奉大行皇帝,众人皆哭。
敛后又以太牢之馔行小敛奠。
待这一番繁琐的程序过去,众人紧绷的弦才得以稍稍松懈。
这时,中书令齐穆照事先所定,自百官之列步出,冲站在最前面的秦王萧恪之拜道:“大王,大行皇帝新丧,举国哀思,臣亦悲痛难当。然臣亦闻尊位不可久虚,万机不可久旷。虚之一日,则尊位以殆;旷之浃辰,则万机以乱。先帝既有遗诏,曰秦王恪之宜即皇帝位,则臣恳请大王早日登位,以稳朝纲。”
话音说完,中书省几位宰相与六部十余名官员纷纷站出附议,请萧恪之早登大位。
底下众人虽早知会有这一刻,却仍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面等着秦王的回应,一面又将视线投注到太子萧煜身上。
命妇们的反应亦如出一辙。楚宁甚至能听到身边一位侯夫人冲着她的方向同情地叹息。
然而她无暇理会旁人的注视,只等着萧煜的应对。
萧煜立在原地,目光低垂,面色苍白而温和,似乎齐穆方才的提议与他毫无干系。
就在这时,刑部尚书韦符敬忽然出列,上前两步走到齐穆等人身边,满面怒意地斥道:“齐大相公说出此话,不觉愧对先帝吗?先帝在时,早已册封长子为太子,东宫储位十余年未曾动摇,于情于理,都该由太子殿下承继大统,何须再有‘先帝遗诏’?哪有太子尚在,却令旁人即位的道理?”
他话音落下,身后又有一位御史出列附和道:“当日先帝驾崩,太极宫戒严,除太后与秦王,其余人等都被驱逐,就连身为先帝长子的太子也不得入内,如今却说先帝立有遗诏,谁知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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