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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世报 (姬二旦)


  合仄廊道上,两个人本可擦肩挨过。
  而走近后的李诏,却直直盯着他今天绑上的发髻,以及……那一支玉簪。
  她突兀地举起手,又蓦然放下,眼色繁复地道:“昨日轮到你束发了。”
  未想到李诏竟然还会与他攀谈,元望琛愣了愣,心中一时的不解消弭,面色恢复如常,点头道:“正月十四,元宵前一日是我生辰。”
  “未曾听到太尉府上办了礼。”李诏在想,有谁会去他府上见证少年束发呢?
  “本也是我自己的事,便也未请外宾。”元望琛的话浅尝则止。
  又闻她随意道:“弱冠时可会有大操办?”
  弱冠几多遥远?
  元望琛突然想起她还邀请过自己观及笄礼。眼下,李诏是觉错过束发日了么?
  她这句话是不想再错过弱冠之礼了么?他如今并不想与李诏关系搞得太僵,可也不能在此时轻妄地就定下几年后的事情。
  这像是一个期约,少年觉得这种允诺太重了。
  因而元望琛回道:“还有四五年,如今讨论这个为时过早。”
  “哦。”李诏面色寡淡地笑了笑,又不做声了。
  糟糕。
  或是说错话了。
  少女的情绪在他的眼底转变得尤为明显,一想到太医署医丞管中弦言她活不过二十,元望琛霎时悻悻,似乎是估摸出自己不该这般口快。若真以月计,李诏便撑不到那时候。
  “今日虽为太子选妃,然要等到他束发后方会成婚。”元望琛言其他,试图跨过这个坎。
  而李诏也不愈沉浸于萧条悲戚之中:“太子弟弟年纪尚青,也不明白为何今年就筹备大选了。”她忽地看向元望琛,又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这支簪是昨日用上的么?”
  少年话语间也不吝啬,于李诏只想维持相安无事的状态:“父亲拿来给我的,说是娘原先就备着的。”
  李诏瞥了一眼。
  “你要拿下来看看么?”元望琛顾念起方才惹她不快,想着她若对这簪子好奇,不妨拿下来给她看一看,也算缓和一下二人现在的处境。
  此话叫李诏略一讶异,而见少年直接将簪子从头上拔了下来,捏在手中转动了一圈,交到她的手上。
  玉簪通体碧翠透亮,唯在尾部雕了一支梅,再无多余矫饰。
  李诏只觉得有些恍惚,是这一类玉器都相似么?为何与她的还回的玉钗状如一致?梅也是个司空见惯的物象。
  她端详了一阵后,又交还给元望琛。指尖不小心划过少年温热的手掌心,令元望琛烫手一般地收了回去。
  “这簪子倒也寻常普通。”李诏望着自己的指尖,下了一个定论。
  得了奚落,少年倒没有愠色,嘴却道:“与你李府的珍宝自然不可相较。”
  分明是揶揄的语气,可听在李诏耳里,却又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知自己父亲并不如自己想得这么清贫,少女不再搭话,而是问:“你怎么没在筵席上?今日不是赵玠的大事么?”
  “我是伴读,又非伴御。”元望琛轻轻道了一声,并非嗤笑。
  不由得想起曾经因在宫中圈养鸭子被李诏规劝,自己是太子伴读,并非内侍。
  他这话算不算把自己所言放在心上?
  闻言少女突然浅浅笑了笑,心中几股洪流又乱撞起来,觉得自己彻底没救了,尽力压制无用心绪,又感没意思极了。想着自己还是不必与元望琛此人消磨时间,于是当下便同这位太子伴读告退。
  而她方走出几步,手腕却是一紧。
  没有回头,然她知道自己是被身后少年陡然拉住了手腕。
  他的指尖恰搭在自己的脉上,李诏心跳或是有过一瞬的激烈震惊,而自己的脉搏逐渐恢复平静。
  李诏心中暗想:元望琛是听不见她的心跳声的。
  少女低眉看向那握住她的颀长手指,蹙眉不解其意,踟蹰之间,又被他猛然放开。
  这样的场面,从前好似也有类似,也算是循环往复过几次。面上发烫的李诏,似是被甩了火辣辣的巴掌,竟觉得有些习惯起来。
  元望琛对她什么样的念头,她早已厘清,再对她有如何放肆的动作,都无法干扰到她。
  李诏想,竖起铜盾铁壁就好了。
  她揉了揉手腕,瞧向元望琛:“元大公子还有什么指教?”
  “敢问昭阳君……”少年似是喑哑吞吐,蹙眉难以纾解:“我的确有一事不明白。”
  “请讲。”李诏盯着他眼中的幽幽灯火,大大方方。
  “人生本也苦短,昭阳君……李诏你为何要遁入佛门。”元望琛眼中通彻,却一时难以说清心中繁芜,迟疑着吐出心中犹疑:“是在生我的气么?”
  生他的气?
  “我并非因噎废食,想不通透之人。”李诏喉咙发干,不禁觉得好笑极了,却是极为决绝地道,“生气做什么?还伤身体。”又付之冷笑。
  好一个因噎废食。
  在少年看来,这好似在说,你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左右我的情绪呢?
  井水不犯河水,早将元望琛从李诏这好友名册被除名了。
  元望琛浑身说不出得气恼,然他依旧克制情绪,似是要一个答复道:“倘若,这几日没有传出昭阳君的病,今日你也会去仁明殿上参选么?李诏,你说的‘通透’是什么意思?一念之差便由声色转向空门?我不信。”
  李诏遽然觉得少年这话问得阴阳怪气,瞧向他那张阴晴不定的脸,是觉务必要与他说清楚:“元宵这日没有赐婚,反倒宣了一道旨,当众被退婚。换做是你,会如何想我呢?”李诏平静下来,难得好心与他解释,“大可将此当做是我做出的让步与牺牲。全因这病来得无迹可寻,然官家亦要脸面。我若不说自己求佛之心昭然,难道能让官家说是因为我命不久矣才不能做这太子妃么?”
  她看向元望琛越发恻然生寒的眼,愈发感到可笑,又似是在说服自己道:“因而元望琛,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不必抱有什么自责的情绪。倘若真觉得对我有疚,不如趁此机会就作罢你落水的事情,我们也好两清。”
  却见元望琛一双微红的眼定定地看着她,似怒似忧,不知所云:
  “你想要两清?”
  “怎么?”李诏回望着他,不动摇分毫。
  “不可能的,李诏。”
  两侧长廊的宫灯烛火明灭,他这一句压迫式的反击,令人像是被噎住口鼻一般,叫人窒息。
  她眼见那双瞳仁中的光亮,一点一点陨灭。
  知少年的情绪难控,李诏琢磨着,他好像在说原谅是不可能的,想要放她一马也没那么容易。
  “元大公子何时如此斤斤计较起来了?我一将死之人,剩余日子都在径山寺里过了,你素来厌恶我至极,亦轻贱李家人,我这般下场,你还不拍手称快么?”她瞬间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极了。
  明明是你说的,我一家小人,善恶有报。
  而元望琛时至今日终于了解眼前的这位少女到底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在与他对峙。
  李诏长久以来一直汲汲渴求的,不过是他的一句原谅而已。
  不愿再心怀愧怍地活下去,了结从前事,便好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可元望琛却还似济河焚舟一般,好像要同这无情无义,且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的人殊死一战:“李诏,你今日摆脱这个位置,亦是你欠我的。”
  少女瞬间明白过来眼前人在讲什么,猝然将这两日的事情猜了个□□:“我那日是在桥上与你说我不愿做这太子妃,却也没让你帮我。”
  那么是他会错意了?
  李诏又道:“得此怪病,我本就无几日残喘,你将我本该隐藏的秘密公之于众,叫我家中长辈怎么办?我祖母年近古稀,知道了这一事她可会好过?身边亲友皆对我怜悯悱恻,无法恣意快活。”
  眼前此人为什么还理直气壮地怪罪他呢?泄露了她得重病的风声,他分明替她解决了难题的。
  元望琛不觉自己有错,波及身边人的情绪,也并非该由他来考量。李诏善做受害人,好借此机会得他人悉心同情,她从中获取的照料与顾怜,本就是她可加以利用的弓矢。而今她却硬生生地来怪罪他了?
  少女咋舌:“我本不想与你争执的。可你当真只是为了‘帮我’这么简单?元望琛,你此举的缘由,还要我替你一一指出么?”
  少年从来说不过李诏,的确她所言不假。
  赵适隐隐对李罄文不满,却又苦于一个借口迁怒。容俪的死,韩广的死,与李家这几位似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而李罄文倘若因李诏再成外戚,把持朝政的不臣之心愈盛。
  元望琛的确有私,然亦是本着君臣之责,同窗之谊,兼顾了几件事。
  昨日他束发未行礼,一日待在宫中,也的确是他向赵玠提议遣医丞去李府一探究竟,为的是一箭三雕。
  李诏抬起脸,眼中灯火明亮,瞳底却倒映着一个黯然的人影。她并没有半点感激之色,唇边的笑意恰到好处,叫旁人看了指不出弊病。
  她笑语晏晏地问着眼前的少年:“那我该说什么好呢?的确是欠你,欠你一句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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