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珩省得风向不对,赶在倞王开口之前说:“殿下,此事不妥吧,那全姑娘比小王孙长不了几岁……”
“这是什么话?”倞王脸色一沉,“难不成本王娶回个再醮妇才相配吗?王妃去了三年,也该有入主王府的人了。”
祢珩不得已给穆九使眼色,他不信穆九看不出其中不妥,都是殿下手里当差的,理当劝上两句。
谁知穆九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往那儿一站,兔子都没他的乖顺。
气得祢珩把牙一咬,曲躬拱袖:“殿下,圣上为诸皇子赐婚原有深意,如殿下的先王妃,为太常卿之女,那祾王正妃,也不过两省盐道巡按之女。京中王公贵女如云,圣上只择不高不低的门户以约衡,正是先时主意未定。如今殿下大好局面,更应慎而又慎,步步为营,切不可张扬啊。”
这番话听在倞王耳里,似有几分道理,低头琢磨一会儿,又总有几分不甘心。
他思绪飘转先时,明珠出身不高,好在性情温婉,肚子又争气,与他生儿育女、打理家世,的确是个难得之人。可惜再难得也是福薄,穆十小姐相貌在她百倍之上,那双桃眼轻瞬,便勾魂魄,樱口一莞,就迷人心,想起来心就痒痒,若就此撂开手,真还舍不得……
转念再论,本王身为皇长亲王,迎娶一介侯爵之女,难道还辱没了她不成?老六那儿还空悬着正室呢,若下手慢了叫他得去,岂非后悔难及?
倞王心思既定,淡淡瞥过祢珩,转头盯着半晌无言的穆九,“本王便要娶她,依你也觉着,本王屈了她吗?”
穆九颔首笑道:“阿九怎会有这糊涂心思?任是哪家女子,能嫁入倞亲王府,谁不烧高香念一声佛,高攀还来不及,何处说起屈没。”
一语说得倞王高兴起来,拉住穆九腕子:“这才是嘛,你是穆九,她是穆十,都到本王身边来,亲上作亲岂不好呢。”
话说到这份上,祢珩若再争驰,就是一肚子糊涂心思了。
倞王与穆九笑谈一时,要去午歇。于是二人告辞退下,不等行至中庭,祢珩忍不住冷笑一声:“一套的逢迎拍马不落,当真比金英馆里的功夫还强上许多!”
穆九不恼,精致的眉眼风情流转,打着小扇在掌心里扇,“原来小伯爷去过。”
祢珩一甩袖管,“无耻之辈才去那腌臜地界!”
“原来小伯爷没去过。”穆九一笑,“可惜,我颇识得几个清俊的孩子,还想着介绍给小伯爷。”
“呸!”祢珩强忍着怒火,低骂:“身为僚属观过不谏,你穆庭冲是何居心?”
“不比你祢孟白为一己之私,借王爷手除自己的眼中钉——”穆九袅袅淡淡哂他一眼:“弄巧成拙,反成笑柄。”
“你——”祢珩血气上涌,又觉他话中似有深意,联想他之前询问当年之事,神色略动,却如何问不出口。
穆九自己说了出来:“先时秦州出事,圣上已对祾王动怒,此时静观其变,虽不能动摇对方根本,损筋伤骨是免不了的。阁下倒好,一心想下猛药连根拨除,就想不到短短时间连番针对祾王,龙椅上那位疑心?”
祢珩一怔道:“人事又非构陷,经得住查。”
“您老人家在这滩子水里混了也非一年二年了,真相这东西,于皇权相比,有多重要?”穆九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祢珩,分明在说正经事,眼里却有呼之欲出的调笑。
不待祢珩反讥,他阖掌收扇,盯着前方的眼神虚渺如风。“恐怕,圣上会起舐犊反疑之心。”
言尽此地,祢孟白有再多厌恶,心也不由凉了半截。
他在行事前已然想得够周密了,可穆澈一出手,就出乎他的意料,加之穆九适才一番话——难道他真的冒撞了?
“那……”
穆九知道他想问什么,体贴地接过话:“欲知圣上心,要看他容不容大理寺那位参与此案。还有……”
祢珩正在心神不属之间,茫然问:“还有什么?”
“七夕之夜郡主作何安排?由我相伴,绝不令佳人寂寞。”
“你!”祢珩反应过来,一脚踢过去,“混账东西!”
穆九早早防备避了开去,长笑着趋行远了。
名录风波惊动圣听,数日后消息传来,圣颜震怒,命三司同理此案。
祾王自秦州事后禁足不出,这回一时半会儿,更别想着出来了。整个亲王府除了徐均被提审出去,玄漆大门终日紧闭,里外没一点动静。
容许把消息回报穆温,补充道:“听说宁悦玄在御前提了大公子,道事情既源于侯府,请大公子一同参与调查——被圣上驳了。”
穆温眉宇冷淡,语调更淡:“自顾不暇,还有搅浑水的心思呢。”
容许挠挠头,琢磨主子这话。
穆温瞥他一眼,“之后有什么进展,直接与我说,不必烦到东院,大哥不喜这些事。”
朝中风云谲诡不提,葭韵坊近来却也出了件稀奇事——一向公例足兴的刑部衙门口,忽然也向坊里来购茶。
宋老爹当成新鲜话,说给从外省回来的颜不疑听。
洗尽风尘的茶坊主席坐在家具空简的屋子里,品一口双珍眉,一面翻着帐本一面道:“茶不够,估摸是连班连卯地熬夜了,夤夜查的案子……最近有什么不太平?”
“倒没听街面上有什么事。”宋老爹才不管公家的事,避之惟恐不及呢。瞧着坊主心情不坏,眯眼笑道:“就是……”
玄白相间的水田衣衬得颜不疑眉锋净利,眼线轻抬,淡淡吐出一句话:“我还没老到听你报喜不报忧的时候。”
宋老爹便道:“近来与嘉叶茶庄斗茶……”
颜不疑兀然打断:“输了?”
“连比了三场,连……”宋老爹的笑容有点变味,扭曲的皱纹似攀了条蜈蚣,“——输了三场。”
“对方什么人?”颜不疑眉头收拢,“施盈去了吗,琳儿也输了?”
宋老爹道:“盈姑娘输在汤色,琳儿姑娘咬盏相去一水……那人是嘉叶庄新请的驻场,对外说是祁门云氏族中一个仆役,看着风度不像。”
“云氏。”颜产疑阖上账本,双眼迸□□光,“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地界盛不下他了,不把着自家的三州江水吃饭,手伸到京城来!嘉叶一个开了不到半年的场口,盘子不大,胃口不小啊,真不怕一朝翻了壳子,永世不得翻身?”
宋老爹低头不响。
颜不疑瞟他一眼,“吉祥呢?”
“啊?”宋老爹茫然抬头,“哪个吉祥?”
“老小子。”颜不疑促笑一声,往他胸前点指,“葭韵坊有几个吉祥?全京城有几个吉祥?把她叫来,煞一煞那破落户的锐气。”
他说得平常,仿佛吉祥还住在阁楼上,叫一声便能见着似的。
宋老爹却是刚收着干闺女传来的信儿,道她这段时间大抵不能出府来看望他。
女儿家心细,没有多说什么,但宋老爹知大族规矩,恐她在那深宅子里受委屈还不及,哪肯再添烦难。
他殷殷给坊主添茶,三分笑三分谄:“我有什么份量,就是把话递到了,也未必管用啊。”
颜不疑一睨,“说你病了。”
宋老爹笑得有鼻子没眼儿,一心向着干闺女说话:“病了请郎中,叫她来顶什么用,您说是不是这个……”
“说你快死了!”
宋老爹一噎,抻袖往自己身上看,“我这……”
“就说我快死了!”
宋老爹眼皮一抖,觑着坊主的神色,情知再这么下去俩人里真得死一个,不敢顶风呛,胡乱应承说“是”,回过味来又连连说“不是”,抹着汗去了。
颜不疑定死的事,任谁都没得商量。
宋老爹心里明镜儿似的,即使自己不同意,坊主也会派别人去办。无法之下,只得将此事传知吉祥,末尾加上一句,如有不便千万别为难,坊中自能解决。
……
如果真能解决,何必费事找她?
吉祥听见洺萱回进的话,一匙鼠食偏撒在笼内,哄得两只雪白的团子吱叫夺抢。
穆良朝定下三月禁足,至今三不过一,这个时候要她去与他说,难张这个口。
可她在葭韵坊受了五年庇护,坊中有事,岂能坐视不理?况且连施盈也胜不过的对手,又激出吉祥的好胜之心。
她别无长技,独论茶之一事,未敢自谦。
袍儿想家了,不住在旁撺掇:“姑娘茶技无双,这样添光挣脸的事有什么不好说?大公子最是疼你,姑娘只消提起那么一嘴,第二句话都不用,大公子一准儿便允了。”
于是吉祥便说了,谁成想不但第二句,连二十句都说了,穆澈只是不许。
吉祥磨破嘴皮无用,眨眨泛光的眸子,小指勾住穆澈衣带,“我只去半日,绝不生事一分,求求你了。”
穆澈此日偏不吃这一套,面色如平湖:“撒娇没用。”
吉祥手臂一勾,踮脚蜻蜒点水,柔情落处,无辜的长睫拂他鼻梁,字字酥到心坎上:“这、样、呢?”
袍儿跑了出去,不忘画蛇添足地捂上眼睛。笼里的兜兜和转转抓抓脸面,抱团扭过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