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姑娘笑嬉嬉说着闲话,不防槅罩间的光线忽而一亮。
二人一并抬头,见那倚在雕花落地罩前,手执银签剔灯芯的竟是穆澈,双双愣住。
穆澈不知几时来的,穿着家常衣裳,立身如暮岚氲蔼里的一枝竹,轻易将旁畔所挂的晴翠图比了下去。
他语意温煦:“仔细灯昏伤眼。”
第61章 穆穆良朝???留下来好不好?
方才还说笑的吉祥,眼中驰逸未散,盈着几缕不自知的妩动光芒。
她愣了少间回神,慌里慌张地把纸笺藏到身后。
明晃晃的举动,穆澈想装成看不见也难,垂眸无声一笑。
袍儿挂着另一事,悄悄观察穆澈神情,似无府上死人的迹象,悬着的心才算落地。她知机退去,屋里一时静了。
吉祥还背手宝贝着那张纸,仿佛护着小女儿手把青梅的心事。
她本来以为,就算穆良朝为了作样子,好歹也要冷落自己一阵子,没料想他这个时候会过来。
穆澈走近她。
暖融的光浸着少女娇巧的身姿,桃筠簪在壁上勾出长影,愈显得半面若颔的绣面惹人轻怜。
他含笑低头,似有似无的靡息拂过耳畔,“姑娘也在写情信吗?”
只这一句,吉祥心绪顿开,避开挨上的痒,往他面上瞧了瞧,娇然一笑:“才不是呢。”
穆澈接过方笺,看见写的什么,眸中的栩雅笑意藏不住,“就这么喜欢这首《时运》?”
吉祥小小“嗯”了一声。
穆澈瞳色深深,“为什么?”
因为上面有你的名字。
吉祥知道这人是故意的,小巧的绣花鞋尖往穆澈的轻履上碰了碰,抿嘴不答。
穆澈的心都软了,连人带字拢到膝上,“念给我听。”
吉祥未胭的唇透出新摘的桃色,眸子益发清幽,轻声吟咏: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袭我春服,薄言东郊。
山涤余蔼,宇暖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嗓音是南州特有的侬软,似掬过掌心的一脉水。然流水泠音渐渐紧涩,渐渐难继,因拢住她的臂弯渐渐收紧,两瓣清柔循上唇齿。
吉祥眼睫半颤,沉陷其中。
他的气息永远是雨后初晴的天气,云柔穹软,草清木华,让人爱恋这干净,怕弄乱这干净,又恨不得一时放肆,搅闹出一片狼藉。
狼籍之心占了上风,吉祥笨拙地胡闹起来,两人气息同乱,穆澈闷嘶一声,几齿红痕已印实了。
“你好的不学……”穆澈扮恼,揩着唇上不知血丝还是唾丝,“明日我见不见人?”
吉祥水濛着双眼,不依饶地勾住他脖子,“今晚不走,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她知道世家的规矩,未娶正妻前,媵妾不能先有孩子。他一直不曾留宿,大抵就因着这个吧。
可她……不是想求什么,只是情不自禁地想将这干净温存多留一时,多搅扰一时,她看得出,穆良朝也喜欢她搅扰。
可笑什么宠不灭正,吉祥通通不想理,她既不是宠也不是正,只是茶盏旁的一枚小匙,要他信手就能够到。
穆澈微怔,明白后绯面初透,哑然一喟。
吉祥,我在等。
等父母归来,等高堂鉴证,等请回你的庚帖,等三书六礼花轿喜堂,等一切明正言顺。
这是我的礼,我要一句闲言也落不到你身上。
这些话几乎要和盘说出,穆澈眼睫一敛,又忍了下来。
眼下诸事未定,吉祥知晓了虽则欣喜,但欣喜之余难免生出忧怯,患得患失反伤身子,不如水到渠成。
他不愿让小姑娘装太多心事。
吉祥久久等不来答复,以为他是为难,水眸轻颤,局促地放下手臂,“我不留你了,你,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穆澈听见这矛盾之语,笑了一声,安抚地牵牢吉祥的手,“我陪着你。”顿一顿又道:“丫头,别急。”
“谁、谁急了?”吉祥热血下头,省到自己刚说了臊皮的话,挣开人逃去倒茶喝。
喝了一杯仍然口干,于是一气饮下半壶,滋味也品不出,全把牛饮的忌讳抛在脑后。
穆澈单手支颐,饶有趣味地瞧她鼓鼓的小腮,“你是在喝茶?”
这一问,便让吉祥记起马车上那回,即刻放下杯子要漱口,想想不对头,那位已掌不住大笑起来。
“你才是不学好呢。”吉祥窘着脸咕哝,在他面前,总是变得这么笨。
“笑笑才好么,莫存了事在心里。”穆澈慵然倚在几案,伸出手。
明明不甘心,吉祥还是一步一挪地过去牵住他。
穆澈微微使力,一朵旋舞的小花又落回他怀里。
两人不闹了,穆澈掌着吉祥的手,将后半首《时运》写完,两方不同的字迹一纸相对,却道完满了似的。
聆听蛩鸣静处一时,银漏又坠,吉祥喃喃问:“大夫人还生气么?”
“不气了,伯母事情多,都是一时的。”穆澈轻抚她的发,“那日吓着你了?”
吉祥摇头,眼珠一转,又些许无赖地点头:“是呀,幸而你回来了,不然我和湘辰恐怕要挨藤鞭的。”
虽是玩话,小嘴仍煞有介事一嘟:“我怕疼。”
穆澈蹙眉,“这是打哪听来的?”
吉祥想一想,“从前容许哥说的——鞭子蘸凉水,一下是一下,管保皮开肉绽呢。”
穆澈无奈地点她的额,心想理应抽空治治容许那张嘴了。吉祥矜懒地在他肩上歪着,“房文烈是谁?”
这句话没头没尾,穆澈却听得明白,答说:“齐朝的一个侍郎。”
“他哪里不好了?”那日大夫人拿此人说事,穆良朝便是听见之后请罪的。
“没什么不好。”穆澈目光温和,“只是性格过于和软,一世未曾嗔怒。有一回,连天暴雨,他家里无粮,遣婢女出去买米,那婢女三四日方回,他见着人,也只是慢慢问了句,‘家里没有吃的,你跑到哪里去了?’便完事了。”
吉祥当成故事听,觉得这个人委实和软过了,转念一想,自己闯祸时就有几分像这买米的婢女,不好得了便宜卖乖,也就不好意思置论,催问道:“还有呢?”
“还有一回,他把房子借给人住,那家寄宿的下人拆梁柱做柴火,几乎烧光。文烈得知后,不过略一皱眉,一语不发。”
吉祥也皱了眉,马上道:“你才不是这样的。”
穆澈玩味:“我是什么样的?”
吉祥打一个哈欠,挨在他衫上蹭了蹭,揉着水睫说:“公子聪明,哪容得别人这样欺负,不过是公子心好罢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不会去欺人……”
说到最后声量轻了,是有些困,眼皮也半支半掩。
穆澈目色如墨如洗,嘴角无意扬动,一线殷红齿痕添尽冶艳。
等见识过后:不……我不想……
第62章 罪呈三司???不及卓清侯威风
休沐日翌晨,三司衙门口未等点卯,同时接到一封无名信件。
信虽无名,其上所录臣工却俱有名姓,诸人犯下的罪状更是极尽详实,历历在目,令人每多读一字,就多生一分悚栗。
这催命符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所写不论,只说接在手里的人,先要掂掂肚囊里有几两肝几两胆,狠怕一个不小心,自家先被催掉了性命。
与刑部和兰台不同,大理寺的门槛是容许亲自迈的。
他将信递上去,热茶没等到一杯,人先被叩下了。
“方大人这是何意?”
容许一双机灵眼里惯带笑气,眉头轻剔,无甚惊慌模样。
方舴的视线从名单上挪开,“这要问你是何意?”
瓦罐不离井,铁砣不离称,宁悦玄十年来眼里没放过卓清府,容许和方舴也算老交道。只见容许弥勒似的笑笑,若不在意地后退两步,立时有两名执卫上前挡住门口。
容许探出了动静,嘴角平添讥诮:
“来知会知会小的,咱犯了你大理寺哪一纲哪一目哪一条的罪?方大人,您好大的官威啊。”
“不及卓清侯威风。”
一人自内堂而出,崭新的绛红官袍跃进容许视线,前一刻耍嘴皮子的人无由一凛,一腔揶揄全被堵了回去。
宁悦玄看都没看容许一眼,自方舴手里接过名单。
纸是上好的青纹蜀笺,入目,一笔极漂亮的行遒。
宁悦玄凝眸半晌,狭目蕴着子夜化不去的星冷,霍而一抖笺子,面无表情地向外走:“把人带到讯室。”
容许警惕地退后一步:“什么意思?我犯何罪?”
宁悦玄一个余光都吝啬予他,方舴微微冷笑:“不说出名单来历,阁下想出这个门,恐怕不易。”
话声落,先前那两个执卫逼上前来。
容许一扫笑容,高声道:“我己说过,不知是谁将这东西放在侯府门口,事关重大,主子命我抄送贵衙,正赖宁大人调查!如此无礼行事,可是不敬卓清侯府!可是要私刑屈招!可是不要脸面了吗!”
一根文凤棍顶到容许肋下,容许脸色一变,眼看就要动手,院里突然响起一声重重的咳嗽。
几个着墨青官袍的人并肩而来,为首那人五十岁许,削肩宽腰如猿,一双金刚目不怒自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