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随和不假,等闲却说不到这样深处,若将这番话告诉祝贤,不知他要受到多少激励。
她不肯草就姻缘,侯府也留她不得,穆澈便安排湘辰去外头一处宅子暂住着。当初司书犯下错端,他尚留一线,如此也不算毁了司琴声名颜面。
只是没到半年,入府四姬去半,想来这风月二字,也不是凭谁都安享得的。
吉祥还想为好姐妹说情,穆澈不轻不重敲头一记。看她记吃不记打的小模样,他心中认命:就这一个小魔星料理清楚了,这一世便孤寂不得,何谈再多?
他故意板起脸色:“你别卖乖,也禁你三月的足,好生反省。”
吉祥显而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适才穆澈心里生出个主意要去与子温说,二来也怕吉祥着凉,先叫她回去换下湿衣,煮碗姜汤袪袪寒气。
再说穆温,被一场急雨阻在未佳斋,思绪理不出头尾,索性铺开一张纸,信手涂划,条条蜿延的墨线好似舆图,旁人看不出底里。
忽见兄长披戴着蓑笠进来,尚有雨珠自蓑针滴下,子温眉头一松:“大哥急什么,等雨停了再过来不迟,鞋湿了不是?”
“千百年不倒腾这些,一时找不见屐子。”
穆澈脱下绿蒻蓑,无奈地抖抖湿濡的衫脚,“允臣总说,一蓑烟雨偃仰私庭最为得趣,这可是坏了。”
“他这些玩意儿最多,明个我要两套来。”
穆澈往书案上看了一眼,“可想到什么?”
穆温摇摇头,观兄长气色不同,“哥已经有主意了?”
穆澈淡淡一笑,接过穆温手中毫管,笔锋落处,是一个筋骨开张的“柳”字。
第59章 宠不灭正???不怕大公子,专怕大夫人
出乎吉祥的预料,大夫人并未对她责罚,她便这么离开了萱宁堂,与穆澈分道后,不由片刻失神。
琏瑚先前在阶下看着,大公子不像发作姑娘的样子,可细想想,也没见过大公子生气时该是个什么样儿,不敢劝言,唯有在旁打伞。
吉祥的后背经雨湿透,几层薄纱粘在身上,打不打伞已无区别。她不知冷似的,一路闷闷回到风度林,刚走过勒石,一人赶上来捉着她的手问:“如何了,大夫人与大公子没有惩处姑娘吧?”
吉祥还在回想穆良朝的那一跪,唬了一跳。
抬睫见一人身披粗蓑,好似不知哪里冒出的渔夫,愣了有一会儿,才瞧出是吕婆子,一时没言语。
吕婆子见吉祥失魂落魄,以为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叹道:“老婆子早就说过,姑娘如今住在这处,就要离那苑儿远着些,进府四个姑娘,除了姑娘你,有哪个是省事的?
“一个想起来就打扮得花枝招展,怎么样,到头来被赶了出去吧?一个成日闷在房屋里摆弄棋子儿,谁知暗地里憋着什么坏?还有这一个拨琴唱曲的,心能有多正?这回惹恼大夫人还连累了姑娘,不是老婆子说嘴,姑娘早该听我的话……”
吕婆子好打听,不知从哪听见几句语焉不详的话,就自以为料事如神了。她一路从瑶华苑跟到风度林,吉祥闲时又爱与她斗嘴,说话就不防头。
琏瑚不爱听这话,心道没有瑶华苑,你老人家还在后头看园子守荒草呢!别人还没如何,你算什么人物,先这处那处地分别开了,还敢在姑娘面前说嘴?
她当即脆声道:“没见姑娘还淋着雨,说什么有的没的!”
“这怎么话说的!”吕婆子的嘴角无意识地颤了两颤,“我是为了谁好?成日价出出入入,老婆子不敢顶撞,可说句实心的话,纵是大公子捧着宠着,也当收敛些儿,知晓姑娘活泼,到底不比从前了……”
是啊,不比从前了。
吉祥隔着雨帘抬望楼匾,那三个字同石匾上的一样,好看到让她觉得被日晒雨淋都是罪过。
从前葭韵坊没有茶课时,她闲得无趣,想出门逛街,迈步就去了;想吃哪家馆子,也缠着老爹带她去尝鲜——这些坊中没有的规矩,其它人哪里敢想?不过仗着干爹宠她,坊主又多不在家,就越发没忌惮起来。
穆良朝待她,是与干爹一辙的,甚而更好,一不留神便让她以为,没忌惮也没什么关系。
可原来连他都有忌惮的,自己凭什么以为可以随心所欲?
凭什么呢?吕婆子翻来覆去地韶叨,吉祥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她,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偏室而已。
不,连偏室都算不上。
她其实知道的,有一回去萱宁堂请安被挡在外头,洒扫的小丫鬟以为她走了,讥笑着与同伴说话。
“那日大公子来请许建馆,我在窗下清扫,听得真真的,大公子亲口答应夫人,宠不灭正,夫人这才勉强允了。她一个煮茶出身的丫头,还真敢做一飞登枝的美梦呢!”
宠不灭正。
吉祥听见这几字的时候心肝颤栗,仔细辨别,却是连一点伤心,一点疑心都没有的。
她从无登枝之妄,只想随枝依栖罢了。
可是刚刚在萱宁堂见穆良朝折腰,她有一瞬心神极伤,伤中夹着对自己的厌弃。
美好如斯,岂能成他负累?
吕婆子说着说着,觉察姑娘的神情渐渐不对了,眼神一转,连忙改口:“哎哟,其实也没什么,大公子心地好,过个一二日,此事过去便罢了。”
琏瑚心里都听出了一团火,偏姑娘定在那处不走,急得拨开吕婆子的手。偏这时廊上来的洺萱看见了,紧忙打伞过来,口内斥道:
“怎让姑娘雨里立着?婆婆进府多少年了,这点子眼力没有?琏瑚也是呆的,看不见姑娘身上湿,都这么没规矩了!”
琏瑚委屈得不知如何,甩头向吕婆子道:“求您老人家行行好,莫要叫我吃排头!”说罢与洺萱拥吉祥进屋。
待沐汤换衣毕,喝下一碗热热的姜汤,吉祥神思略缓。刚刚未顾得湘辰,这时想她明日要走,相处这些日子,自己理应去叙别一回。
琏瑚慌着劝住了:“姑娘歇歇好不好?外头雨还没停,这么折腾了去,不说大公子,叫洺萱知道,我又得落埋怨。”
外头急雨转淅沥,暮色将合时分,屋里阴晦晦的。吉祥叫把灯点上,随口道:“平时也没见你怕她。”
她也知琏瑚是被今日的阵势吓着了,便又道:“你看家,我带袍儿过去,赖不着你身上。”
琏瑚张手一拦,笑道:“奴婢是伺候姑娘的,哪有怕责罚的道理,不过担心姑娘的身子,万一着凉染病,湘辰姑娘便是离府也不安了,姑娘明早再去送也不迟啊。”
“成日与袍儿一处,学了她的油嘴。”吉祥往琏瑚额上一点,不去理睬,打定主意要出去。
琏瑚便喊:“袍儿、袍儿,快帮我来劝着姑娘!”
正闹着,苑里的小禾替湘辰传话来了。
吉祥扶阑俯望,小禾在底下厅门边福了一礼:“我们姑娘令我来与姑娘说,她心领姑娘的情,现下天昏雨冷,不意劳动,明日一早再送是一样的。”
吉祥听这样说,走下楼来问小禾:“你姑娘还哭不哭?摆饭了不曾?行装收拾妥了吗?”
小禾面色有些惨淡:“主子的性情姑娘晓得,哭湿了几条帕子,现已劝住了,晚膳用了些汤。主子现下用的都是府中赐赏,姑娘只要将琴带去,余下再收拾些日用衣物就是了。”
吉祥听说,默默立在那儿。
记得初入府时,见不着穆良朝,她多与湘辰日间磨牙,夜里共枕地打发时日,即使搬到风度林,隔三落五也总能见着,万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别。
将人带来的洺萱见着如此,怕姑娘又伤心,便暗叫小禾退下。小禾返身走了两步,吉祥忽想起问:“那你怎么处呢?”
小禾没想到吉祥有此一问,忙回身欠福:“谢姑娘惦记,大公子许我可随湘辰姑娘一道,还伺候主子呢。”
“那就好。”
当初遣走何宓时,她身边的小亭是赶了出去的。适才见小禾面有隐忧,吉祥还当她要步小亭后尘。
思及何宓,不知她现在过得如何?这当真是人各有命,她能跟着大小姐长进,想来竟比湘辰的际遇还好。吉祥当初半点不喜欢她,这时想起,止剩一点唏嘘而已了。
昏昏歇了一夜,第二日早起,却听见琏瑚病倒了。
昨日淋那一场雨,吉祥没有如何,琏瑚外着风寒加之内里一股急火,反而染上了颇重的寒症。
洺萱恐过病气给吉祥,把人挪到西头的抱厦,找郎中开药煎熬。
吉祥送了湘辰回来,先去看琏瑚。小丫头嘴唇干白,被药苦得麻了舌头,还怕吉祥离绪难奈,勉力挤出一抹笑:“姑娘心疼我,我这两日便好偷偷懒了。”
吉祥少经颠沛,于别离一时感伤,看得倒开,再说不是从此不见了。故面上仍是平常的样子,还能玩笑一句,“那也不能,待好了都要补回来的。”
“琏瑚遵命,姑娘去吧,万莫过了病气。”
吉祥又道:“想吃什么告诉洺萱,叫小厨房做来。”
“知道了。姑娘去吧。”
琏瑚脑子身上发沉,只是什么都不想吃。吉祥走后,她阖眼迷了过去,萱洺来看她两回亦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