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睡不醒间,觉得唇边濡热,琏瑚惺目微睁,树皮似的一张脸近在眼前,吓得她登时背后生汗,那一匙温甜也随之入口。
待看清是谁,琏瑚气得哭笑不得,“二嘴婆婆,不犯青天白日吓人的,您老让我多活两天成不成?”
“什么二嘴?”
这是吉祥没正经时与琏瑚说笑的,吕婆子一时没琢磨过弯儿,匙子在碗沿重重一磕,“没良心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歪在榻上的琏瑚没力气回嘴,乖乖吃了一口,觉得甜,“这是什么?”
吕婆子老眼一翻,“砒-霜掺了老鼠药。”
“哼,二嘴婆婆。”琏瑚当即把脸扭过去了。
吕婆子嘴皮磨了磨,又要数落,见琏瑚目干无神,衣轻鬓乱的样子,好歹忍住了,粗声道:“藕粥拌白糖,再吃几口。”
琏瑚难受不想吃,吕婆子额上皱纹一深,“拿什么娇小姐儿的架子,只喝药不吃东西,什么时候好得了?”
“怪道姑娘说,您老这嘴啊,磨刀的都要甘拜下风。”
琏瑚嘟囔着,禁不得送到嘴边的甜香气,一连吃了,觉着胃里渐渐和暖。
再看吕婆子,也不似平常面目可憎了,便说起闲话来:“您老在府里这么些年,没想过认个丫头子做干闺女?您那些好话也有处说了,自己身后也有个靠。”
吕婆子的神色微变,转瞬啐了一口:“小蹄子,吃饱喝足,编排起我了!”
她颤巍巍着嘴角,拾碗就往外走。到了门边又站下,弓着背没回头,硬声硬气道:“老婆子这辈子没遇着个冤家,膝下没那讨债的负累,轻快着呢!”
真轻快才好呢。琏瑚不能追出去回嘴,翻翻眼皮,又兀自一笑,回味糖藕的余香。
这厢养病不提,却说琏瑚下去后,袍儿没了作伴的人,才和琏瑚钵了一半的珍珠面子也只得撂下,加之三月不得出府的禁令,没两日无趣起来。
是日亭午,她坐在阶沿上托腮呆了一阵,目光落在假山石下几簇无名的野花上,思想起荫松亭外的凤仙开得好,折回来捣汁子染指甲最好不过了。
心兴一起,她便趁着姑娘不留意,出了院门,绕过罩楼往园子去。
反正大公子只说不许出府,又没说不能出院子。
袍儿在府的身份依颜不疑主张,名为婢女,实则与湘辰独苏一般份例,是以她自入府少受拘束,又是天真年纪,一时雀跃,背着手蹦跶两下,水红的裙角跟着翩跹。
走到半路,转念起未晞台曲池里的鱼儿可爱,又折到白露楼前观鱼。
园中木盛,经时雨洗濯的霓廊净如玉练,桃林郁郁留人,左右无一个人在。也无人见得一个豆蔻少女,时行时逗,时笑时默,时而与池中游鱼说话,时而惦脚够下一片桃叶来吹,时而又挑拣几柳研色花草,编成个花冠戴在头上。
待看完了鱼,编完了柳,折完了花,不知又过几时。袍儿心满意足地捧着一兜凤仙花回走,盘算着拿这些玩意儿逗逗姑娘,经过一条鹅子径,猛然看见大夫人领使女走来了。
袍儿眼皮一跳,三两朵红花从裙边惊落。
她和府里其它人一样,不怕大公子,专怕大夫人。再者昨日大夫人刚生了一场大气,若叫看见她贪玩,她倒没什么,再连累姑娘受训可就不好了。
袍儿脑筋飞快,思绪未完,闪身藏在几步外一棵老柳后头。
第60章 一树碧情???正经过的卫氏脚步一停,问琼……
正经过的卫氏脚步一停,问琼瑰:“你可听到什么声音?”
“像是有什么动静。”那一声琼瑰也听见了,左观右顾,瞧见那棵枝条浓垂的老柳,恐怕哪个猪油蒙心的丫头同小子私会,正正撞在夫人手里,扬声道:“谁在那里?”
树后静了一霎,一个身量容长的男子走出来。
看见是他,卫氏眉头立时和缓开,蔼声笑道:“你四哥和十一他们都在前头,你逛到这里来了。”
那男子站在柳荫下,嗓音在历夏中显得格外清孱,似也带了笑意:“好不易出来一回,就想着逛逛,十一也太闹了些。”
卫氏道:“我看你应当时常出来,总闷在家做什么?走走逛逛,开散心绪也有好处。若喜欢,就去咱们后园子里散散,那里敞阔,景儿也好。你家那个小皮猴子最知道,每回来都急着往那边闹。”
她原是要去库房找东西,说到十一,想起一件事:“才见他脸上拿粉盖着一块青,嘴唇也破了个口儿,还当谁瞧不出来,可是又在外头淘气了?”
男子听见便笑:“他在外的勾当我也不知,只知今日大哥休沐,他就避猫鼠似的到您这儿来了,别的,婶婶只管细想。”
婶婶?躲在树后的袍儿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她撞上的大概是东俊府一位公子。然则究竟哪一位,也不知晓。
但听他们又说几句,大夫人嘱咐“小心受暑,乏累便去歇着”的话,而后脚步声渐渐远了。
袍儿长舒一口气,心想这个人的心肠倒很不错,没有供出她来。捏着裙角抬头,恰恰好好,正对上一双春情倦倦的睡凤眼眸。
袍儿心中猛打一个突儿,至此才算看清这位公子的正脸,只见桃目修鬓,秀隽非常,惟气象孱白,像有些弱症似的。
公子拾起一朵凤仙,看见目光呆直的少女,同样怔营。
方才猝然一撞,他只以为是府里哪个贪玩的小丫头,示她不要出声,也没仔细瞧她。此时一见,登如晴天一雳,将魂魄都轰去了半边,怔怔倒退几步。
怎么他看我……像见了鬼一样?
袍儿闹不清楚状况,唯恐惹麻烦,搂着一怀花瓣低头就跑。
没跑几步,身后迸出一串咳嗽。袍儿忍不住回头,见那位公子握着几缕摇坠的柳绦,俯身喘息不定,大是支不住力的模样。
袍儿吓得手一撒,嫣红洒了满地。她平素跟在吉祥身边厮混,没什么差役操劳,更轮不着她出头处理事务,第一次遇上这等事,要上前不敢上前,懦懦问:“你、你怎么了?”
“无事……”
无事才是怪事!袍儿手足无措,这从何说起,她不过打个照面,怎会把人吓犯了病?她长得有这么夜叉?再一想,此人为贵胄公子,万一真因她有个好歹,她这条命还要不要了?一念之私,竟转身没命地逃开了去。
一气跑回风度林,脚还没立稳,忽听道:“你又跑到哪儿去了?”
原是吉祥正找不着她,楼台上瞧见了,抚着阑干叫她。
袍儿正处慌愧之时,跑到半道她已后悔:也许原本没有什么,若她这一跑没有叫人来,反把那人耽搁了,可怎生是好?却恨脚腕上像有绳子拽着,实在不敢回去,此时见着姑娘,如觐菩萨一般,“噔噔噔”入轩登楼,拉住吉祥的手,眼中溢出一片水光:“姑娘救我,快跟我去个地方!”
吉祥见她满头的汗,吓了一跳:“是怎么了?去哪儿?”
“就是……哎,求你了,快走吧!”袍儿一句两句说不明白,拉着吉祥就走。
吉祥云里雾里的,只好放下蝉雀白绢扇随着她去。一径到了大柳树下,袍儿脚步顿止,心头冰凉。
满目空空,树旁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袍儿绕着三人合抱的树干寻了一圈,还是没有。
有的只是怅意微微的碧枝,与洒落一地的夏红。
“袍儿?”吉祥心说那一个病了,难不成这一个也发烧癔症了?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狐疑问:“你找什么?”
袍儿痴痴的,聒蝉在她头顶噪个不休,好像急于告诉她一件事情,奈何语类不通,只能一遍遍地发问:“知了?知了?”
以至于袍儿更加糊涂,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回来找什么。
历来没有心事的少女,破天荒地魂不守舍起来。
直至向晚,袍儿仍惚惚恍恍,吉祥叫了两回磨墨,这丫头才听见,磨来磨去,磨到自己手上,这一下子可好,不必凤仙花汁,也染透指甲了。
“你白日里到底撞见什么,平白见鬼了么?”吉祥信口胡说,样式却极认真,努努唇角,咬咬笔杆,竭力把小楷写得周正。
袍儿不答,往纸上看时:“又是这一首,总不腻。”
“你每天穿红裳,也没见腻呀。”吉祥回了一嘴,头也不抬,“原先小同姐的字儿最好,我问过她,怎么才能写出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小同姐说和茶道一样,唯熟而已……”
继而她又苦恼地嘟嘴,“可是我练了这么久,也熟不出来。”
“姑娘的茶技还是头一份呢,别人也练不出,哪有样样占先的。”
袍儿在旁边的弯足小几坐下,托腮瞧着吉祥写字,就是这样被嫌弃的字,她也写不来。半晌嬉笑道:“我就是样样不占先的,还是坊主说得对,我平生只有两样好处。”
“哪两样?”
袍儿扳着指头,一脸不经世事的天真:“吃好处,睡好处。”
吉祥嗤嗤一乐,“你还有第三样好处。”
“是什么?”
吉祥双目弯出两条弧儿,拿笔杆敲她的头:“个子高呀。”
“也是。”袍儿乐呵呵地点头,“新来坊中的姑娘不知底里,还有管我叫姐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