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屉中糕点,周夫人颇为悲伤。
然受不住此间哀叹声频起,周晏西一句话截断:“娘,张夫人那千里迢迢近得很,我前儿收租打张府过,街上正迁来个吉州汉子卖百玉糕呢。您要想吃,我这会儿去买呗。”
“……”周夫人翻了翻白眼。
论感情的欺骗。
*
翌日赶早,江繁绿便带着平乐和桂花糕去学塾了。
轿内平乐偷笑一路,这回自家夫人终于不能再威胁她了,毕竟她不跟着小姐一块儿,谁来帮小姐提这好些个笼屉呢,哼哼哼。
且一到学塾,所有学童都兴冲冲围着平乐,啊不,平乐手里的桂花糕打转。其中当属圆圆最欢,一双越发肉乎的小短手扯着平乐裙摆,久久不松。
“姐姐,这笼屉里什么吃的呀?”
“桂花糕?怎地我府里做出来的桂花糕不像这般香,这般甜,这般好吃?”
“小明,你不喜欢吃甜食吧?没事,都给我,我吃。”
“……”
最后,圆圆由于吃得太忘我,倚着书案摸了摸自个儿圆肚皮,晃着脑袋瞧一圈……糟了!江姐姐和吴先生不见了!
今日份任务尚未开始,便已结束。圆圆顿觉羞愧。毕竟自从晏西表哥偷运了自家厨子给他之后,他听说姨父姨母都日渐消瘦了……
不过,也真是托了桂花糕的福,江繁绿难得从圆圆旁边脱身。这会儿同吴中元漫步在学塾旁边的银杏林中,满眼艳阳杏叶,只道秋意长闲。
“方才江小姐也瞧见了,堂内景象焕亮,再无需添东西了。”针对江繁绿来意,吴中元做出说明。
也是,方才江繁绿一进院子,就瞧见正堂的数排书案齐齐变样,现下换成紫檀木,在案角处刻精巧纹饰。案上用品,还配了瓷釉笔筒和象牙笔砚。象牙质密色纯,瓷釉通透如玉,绘花鸟虫鱼。再说最瞩目的,尤属讲坛后头放置的一方山水石雕,巧夺天工。
瞧这阵仗,当真丝毫不逊于皇城贵胄……不用想,这般浮夸奢靡的做派必定又是来自周晏西了。
故而江繁绿叹道:“旁人不清楚的,还只道这学塾乃周家公子所办呢。”可不,本来地契归他所得,中间免租置取了邶州纸,眼下又瞧不上她原先挑的文房物件,生生换了个遍。
他倒底几时能散尽家财!
如是想着,江繁绿面露愁容。
她肩侧,吴中元轻笑:“那日卧云山,江小姐说在下对小姐情绪无澜。然反观小姐对在下,何尝不是一般模样?倒是周公子,瞧着总能勾得小姐百态。”
“……”
没由来地,江繁绿一时语塞。明眸间或几轮,才急声道:“只因他惹人生气的本事太厉害,我总没个法子。”
“然在下看来,周公子对江小姐颇为关心。”
“他、他如何对我关心了。”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且不说小姐醉酒那日,山高路远,周公子背了小姐一路。只道之前小姐玉佩落水,跌在船板上伤神,便是我于银城这些年,第一回 得见周公子急眼。”
“……”
倏忽,一句“小爷看江小姐哪哪都好”恍在耳畔。音色较之往常,略沉略厚。且那瞬他身披落日余晖的样貌,亦历历在目。
但仅一瞬,江繁绿朝吴中元笑着摇了摇头:“或许周公子,只是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吧。”
无利不往,也便是她第一回 见他,他的亲口之言。
“罢,本来江小姐另慕他人。” 吴中元清明地笑了笑,而后迈步远量,见尽头处有落叶纷飞,恍若黄雨。
然江繁绿站在原处,再没有前行。
“先生,回去吧。”
“好。”
窥见一丝落寞,不可言说,吴中元轻轻颔首。
一盏茶的时间,两人便回到学塾。
圆圆瞧见了,自然又巴巴地黏上去作人形肉墙:“姐姐,姐姐,你刚才同先生去哪里了?都说了些什么?” 一双晶亮的眸子望着江繁绿,天真而又狡黠,只恨不能再掏出个小册子将话通通记下来。
谁知江繁绿一开口,却是正中命门:“不过去了旁边银杏林,说你近来习字愈发潦草。”
“……”
信以为真,圆圆立即慌了,嘴上支支吾吾:“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写字总是手抖。要是不抖……还是写、写得方正的。”
乍地眉眼一弯,江繁绿起了窃笑:“无妨,便让姐姐瞧瞧,如何手抖。”
“不、不巧,眼下没抖呢。”
“那正好,前儿你说要习的卧云二字,便去书案上写与我看看。”
“什么卧?什么云?”
“……”
江繁绿沉思,罢,还是收回那日那句天道酬勤。
作者有话要说:
平乐:还是有点儿惦记去周家当丫鬟怎么办?
阿水:不用惦记,你以后会去的。我保证。
第12章 流光寺
旭日东升。
江府府邸前一声嘶鸣,马车扬尘而去,一路西行。直至郊外,江繁绿撩了轿帘,便望见远处寺庙森严。
那寺庙名流光,根基长达百年,乃银城祈福圣地。
相传流光寺建成之日,正值大寒隆冬。然晨钟一敲,诵经声起,其北面山峰林立,皆枯木逢春。山下平野亦繁花遍地,破千里冰封。
自此,流光寺香火一日不断。
“娘亲今日要祈什么福?” 想着这玄之又玄的传说,江繁绿浅笑着收回视线,放下轿帘。
“给显哥儿祈的,是平安福。”另一侧,张夫人面上漫不经心地理着襦襟,垂头而语,“给你祈的,是姻缘福。”
实则暗暗观察江繁绿神色,怎地同吴先生相处了这么些时日,郎才女貌的,还不见动静?
只见江繁绿一个佯嗔:“娘亲这是偏心,如何不给我求平安呢?”
便将话锋一转。
江夫人不察,转眼把吴中元抛之脑后,只道:“你眼下就在银城,就在爹娘身边,何处不平安?自是不用求了。不比你哥哥任命皇城,暗流汹涌。”
“娘亲,世事无常。”不以为意,江繁绿托着腮继续笑说,“指不定待会儿就来个歹人,将我迷晕捆走。”
“又说胡话。”江夫人略拧眉,轻捏了把江繁绿露在襦袖外的纤手,“今儿可是个吉利日子。”
“是是是,娘亲,我知错了。”
说笑声断,一声长吁,马夫握着碧玉梢紧了缰,一瞬勒马。
轿外车板子上,平乐扬声喊:“夫人小姐,流光寺到了。”已而落地拉了帘,先后掺江夫人和江繁绿下轿。
入眼处,牌楼高耸,石梯数阶。
那流光寺便屹立在阶梯最顶上,有薄烟缭绕,如居神祇。
江繁绿昂头道:“娘亲,上去吧。”
“好。”看了看周围人满为患,江夫人手肘略抬,由平乐扶着上行,“平乐,这般多的香客,你仔细跟紧我,莫乱走动。”
“知道了夫人,我不会乱跑的。”平乐郑重保证。
然后边江夫人烧香礼拜,平乐的确乖乖候在一边,江繁绿却是溜了。
先前从梯上至檐下,她一路听见个来还愿的香客跟身侧姊妹说道:“好妹妹,姐姐拉你来都是为了你好。众所周知,这流光寺求姻缘可是最灵验的。你看我,去年在寺里那姻缘树下拜了几拜,今年我龙凤胎都生出来了。你再看看你,都及笄一年了,也该着急了。害羞,害羞能当饭吃吗?”
“……”
听得江繁绿是心肝儿直颤。想了想,她亦及笄一年。
彼时倚栏俯瞰,墙垣边一棵常青树茂盛茁壮,满枝头的红布条迎风招展……又想了想,害羞还真的不能当饭吃。
心里敲定主意,趁着自家娘亲满脸虔诚地在佛像前礼拜,江繁绿终是身形一晃,晃去了姻缘树下。
只是双手才合十,打树后行来一剃度僧人,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穿褐色麻布僧袍,颧骨高凸,面容清瘦。
江繁绿忙问:“这位师傅可会解签?方才我在正殿得一签文,写了句七字诗词,尚未来得及解。”
那僧人莞尔:“施主,给我吧。”
江繁绿忻悦,旋即将手中的黄色字条递了过去。
待那僧人拿字条看一眼,片刻又还与她,笑意渐深:“施主,要解此签,便随我来。”
“好,有劳师傅。”
无作他想,江繁绿将签文卷成小卷塞进袖口,就抬了脚随僧人沿墙慢行。
本来行至偏殿,尚有人迹可寻。但不想途中一个拐弯,所至之处竟渐觉幽僻。再不见飞檐椽壁,斗拱琉璃。只一面灰砖土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江繁绿心下起疑,朝前问:“师傅,这是何处?”
僧人回头,浓眉似有轻皱:“江小姐莫要多问,就快到了。”
细辨嗓音,也藏着几分急切。
江繁绿大惊,拔腿就往回跑。
她方才分明未曾道姓,他又如何唤声江家小姐!
恐惧漫遍全身,小道上,江繁绿一袭青纱飞扬。然急促的喘息中,她身后一双大手终是拢了过来。
只道为时已晚。
*
暮霭沉沉,轿子回了江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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