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敬霆的眼睛也潮了,内心混乱,知道这话可能不是在说笑,整个人有些愣怔,脑中快速思考。
他的表现令棠儿苍凉一笑,后退几步,神色明显失望,“你根本不愿意。”
常敬霆心急如焚,微微躬身,尽量让她的目光能与自己保持平行,“事情远没有发展到涉及生死的地步,我们当然有机会,为什么要共赴黄泉?”
棠儿发起脾气,握拳在他胸膛捶打,“滚,我不想看见你!”
常敬霆的心脏跳动得十分剧烈,仿若随时快要炸开一般,抱紧情绪失控的她,尽力宽譬劝慰:“棠儿,我会补偿你,求你冷静下来。”
她突然安静,目光凝滞,柔柔顺顺任他抱在怀中。
常敬霆怜惜地抚上她柔软细密的长发,安慰道:“我替你赎身,给你买最漂亮的衣裳首饰,我家在西湖边有三套别墅,那里宽敞奢华风景极好,你一定会喜欢。”
棠儿冷冷将他推开,径直坐到梳妆台前,木然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许久后,睫毛微微一颤,拿起玉梳整理发髻。
常敬霆看着她上妆,描眉,涂抹唇脂,心中莫名担忧,从袖口拿出大叠银票,勉强笑道:“我们去买东西,吃大菜听戏,我为你燃放烟花,再放九百九十九盏河灯或者更多,这样你会开心对不对?”
棠儿的眼睛还红着,站到照身大镜前发呆,须臾转身,拿起镶宝妆奁旁的小瓷瓶,仰头喝下几口,平躺在榻上。
常敬霆脸孔发白,拿起瓷瓶凑近一闻,气味刺鼻,忙上前问:“你喝了什么?”
棠儿深深看着他的眼睛,柔软的指尖触上他紧锁的眉,笑含凄楚道:“我心如灰,再无依恋。若有来生,愿与君一盏清茶,半盅浊酒,诗画田园。”
常敬霆猛觉胸中剧痛,眼中泛起焦急之色,慌对小翠喊道,“快去请大夫!”
小翠吓得一个寒噤,忙打帘子趔趄着跑出去。
棠儿一笑,清澈的目中波光流转,“一直以为你是那个救我脱离苦海的人,原来我错了,所有美貌都逃不过岁月的无情,没人会在意我这身皮囊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灵魂。”
“棠儿……”
棠儿顿了顿,小哭一会儿,伤感又说:“你和他们一样,喜欢我的画,我的诗,会给我买金银首饰。你这样慷慨,唯独不肯以心相付,走吧,你不会想看一具尸体从冰冷僵硬到扭曲变形的过程。”
言至于此,常敬霆心如刀割,突然冲动,仰头将瓷瓶中剩下的药一饮而尽,“此生固短,无你何欢,及尔同死,甘之如饴。”
棠儿十分感动,抱他负重在上,微笑道:“你是第一个肯为我死的人。”
她身量纤纤不胜娇弱,常敬霆害怕自己的重量让她难受,撑起双臂,微颤着唇道:“棠儿,你是个疯子,这下你嘲笑我屡试不第要成真了。”
棠儿的肤色白到极致,越衬唇色鲜艳,将脸偏至一侧,“你又后悔了。”
想起父母,常敬霆愧疚不已,侧躺到她身边,尽量控制紧张:“我只是想不通,我们为什么要死,这样算是殉情吗?”
棠儿气得去捏他的脸,蛮不讲理道:“你就是后悔了,明明是。”
常敬霆的额头青筋直跳,感觉呼吸变得困难,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我们都要死了,你乖一点好不好?”
棠儿抿着唇,双手合拢隔于身前,疑惑地望着他。常敬霆的脸色越来越白,感觉手脚冰冷,情绪紧绷着,颤音说道:“我缓不过气了,你给我讲个故事吧,笑话也行。”
棠儿蹙眉,尔后又眯眼一笑,食指将他的唇按出笑容,“笑一个我给你讲。”
常敬霆自小养尊处优,只吃过读书的苦,哪里笑得出来,“好吧,你是来讨债的,我上辈子一定亏欠过你。”
珠帘摇晃,青鸢进到屋内,抬脚踢开地上的杂物,“姑娘,吃燕窝了。”
棠儿整一整衣裙,抓来小猫玩一会儿,见常敬霆还躺着,“过来吃东西。”
常敬霆的额上尽数冷汗,困惑地走到她面前,棠儿将小猫放到他怀中,洗手后吃着燕窝,打趣道:“你这般英俊诚挚,姑奶奶我心再狠也舍不得真叫你死。”
此言一出,常敬霆如被赦免死罪,顿时激动起来,“那药是?”
棠儿盈盈凝着他,忽地调皮一笑,“上回着凉,一直咳嗽。”
常敬霆转忧为喜,眼中满是感动溺爱,大手抚上猫儿的背,“你这个磨人的小姑奶奶,脑瓜里不知道都装着什么坏主意。”
想起刻薄的常夫人,棠儿心有计较,不让她家破财说不过去,不开心地说:“吃完燕窝去置办家具,还有,要给我买很多漂亮的衣裳。”
常敬霆神采一振,端起碗几大口将燕窝喝完,半笑半认真,拱手道:“谢小姑奶奶饶我一命,我这就陪您去使劲造银子。就此明志,上山捉虎,九天揽月,只要您心里高兴,叫我做什么都行。”
第9章 意不尽 (9)
日哺时分,又到了秦淮最美之时,乐曲试音,画舫如织。
常敬霆心中无比振奋,没想到母亲的反对行为竟促使自己与棠儿的关系靠近了一步。他急切想要巩固感情,但愿时时刻刻能和心爱的人腻在一起,精神抖擞地来接棠儿,安排的却是两辆马车。
昨晚,他一夜未睡踏实,觉得自己必须克服急躁,给她最大的尊重。
马车进到院里,棠儿这才发现来了春风得意楼,月光洒落下来,亭台栏杆,花草树木覆着一层银灰色淡霜,呈现另一番美感。
棠儿穿碧色缎面小袄,绣花百褶裙,发髻蓬松仅一支蜻蜓金钗点缀,细步上楼,轻盈如一抹翩翩仙影。
隔着桌子,常敬霆光是凝着她笑,棠儿也忍不住对他微微一笑,抚裙入座。
跑堂都是年纪不过二十的英俊少年,端来的黑漆金托盘中是两个精致通透的白玉杯,请客人先喝。棠儿好奇地轻抿一口,有橙和淡淡薄荷香,咽下口齿留香,喉间清新舒适,呼出来的气息倍感舒畅。
菜前无人上茶,好像是算准了时间,棠儿感觉口中的薄荷橙香已经淡却,楼梯传出跑堂上菜的脚步声。
非花穿一身白色,相貌不比以往柔和,多了几分男儿该有的英气开朗。他看见棠儿先是一愣,神色恢复寻常,上了第一道菜。精美无比的白玉金嵌宝盖碗,打开花案繁复精巧的碗盖,汤色清亮,小块似嫩豆花又不像。
棠儿想起花无心的母亲说过,现在的春风得意楼是由非花打理,能叫他亲自伺候,想来这顿饭不便宜。她拿玉勺盛起一尝,口感特别,有种说不清的爽滑荤香,不禁问常敬霆:“这是什么?”
她的脸粉里透白,皎若明月,常敬霆嘴角露出满足的笑,故作神秘道:“先吃,等会儿我再告诉你。”
见他有意卖关子,棠儿也没多问,拿起青玉镶赤金箸尝了第二道菜。这菜更奇怪了,带着些许肉香嚼劲,韧而入味,像是蹄筋又不似,吃下不觉半分余腻。
上来第三道菜,肝片两面焦黄煎得极嫩,搭配数片红肉籽橙,终于能看出点名堂了。棠儿并不动箸,只委婉笑一笑,“这是鸡肝还是鹅肝?”
“尝了我再告诉你。”
棠儿不爱吃这个还是尝了一口,不能确定是什么,但清鲜适中,一咬即化,毫无寻常肝类食物的腥气。
待上了第四道菜,汤汁淡黄,类似肉块,棠儿更没兴趣了。
常敬霆笑着为她解惑:“第一道菜取孔雀脑加昆仑山雪水,去腥的柠檬和紫苏,简单烹制。第二道说出来恐怕会感觉不舒服,带过。第三道菜取白蛇肝尖上最好的一点烹制。第四道菜取母豹腹中之胎风干,以秘法特殊烹制。”
豁然开朗,都是些一掷千金的奢侈之食,单第一道菜需要多少只孔雀?棠儿露出一抹极复杂的表情,微笑道:“传说中的凤髓、龙肝、豹胎,原来不过如此。”
非花陆续端上其他菜品,从紫砂罐中盛出两碗汤,棠儿闻一闻,知道这个才对胃口。
常敬霆已经托起碗喝了一口汤,赞道:“这个是极品佛跳墙,选干鲍、海参、鱼翅、牦牛皮胶、鲟鱼唇、羊肘、山鸡、鹿茸、熊掌、驼峰、穿山甲、墨鱼、瑶柱、杏鲍菇、花冬菇等,加入高汤和福建老酒文火煨制而成。”
棠儿慢慢吃着,味中有味,浓郁可口,荤而不腻。
菜品陆续上齐,简直能用庖凤烹龙来形容,两人品酒联句飞觞,很是轻松默契。
最后上来两盏小盅,常敬霆贴心将玉勺放入盅内递给她,“这是血燕窝,珍贵的是汤里有天山冰绒雪莲,冰绒雪莲食补价值高,花形与昙花类似,洁白无暇径上有绒,只生长于悬崖冰峰。高原上常年积雪气温极寒,采寻者冒着生命危险,千里跋涉运气好才能遇上一株。黄金百两也难换到一两冰绒雪莲,你试试,口味有否不同。”
棠儿将温热的盅盏捧在手心,心有余悸,“这顿得花多少钱,我已经不敢吃了。”
常敬霆爽朗一笑,搛一箸豹胎烹制的菜品在她碗中,“这样奢侈我也是头一回,这顿的确小贵,耗银六千八,还得提早好些天预定,你多吃一些才不算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