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玄昱不能接受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她正对别人笑,表情与先前完全不同,没有刻意娇美,只是澄明清澈的欢喜。
玄昱的心突然生痛,仿若被乱刀一阵狠绞,四肢百骸又如在烈火上烤着。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镇定,神色在短暂间恢复了不动声色的平静,由官员簇拥下去考场。
棠儿穿男装,两眉秀长,俊俏中不失清丽,单手递出一只石榴形荷包。
常敬霆忙双手去接,明黄的穗子,结头缀着两枚小小的青玉珠,荷包是碧叶莲蓬,针脚不算细致看得出是她亲手所绣,似有淡淡香气烟煴入鼻,近来闻又觉不出。
棠儿难为情,不觉流露出女儿家情态,口不对心道:“怎么,荷包是臭的?”
好似一盆焰焰炭火烘在心头,常敬霆万分感动,拱手笑道:“不知哪里得罪小姑奶奶,这厢先给您赔个不是,盼您海涵,待三场结束我自当上门负荆请罪。”
棠儿鼻子一酸,眼中的情意逐渐暗淡下去,轻声道:“等你好消息。”
常敬霆自信点头,挺直胸膛,指腹在荷包针脚上抚过,仔细收入腰间,正色道:“我进去了,你回吧。”
棠儿后退几步挤入人群,眷念不舍,侧身回眸,深深凝望他一眼。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所做所为付出相应的代价,今生的路早已明确,她不会痴痴付出,故而不能对任何男子报有希望。
常敬霆笑着将手举高向她挥动,做个短暂又轻易的分别。
已近晌午,乌篷船至水路进来,后厨忙着将鲜果洗净送到偏厅。
本是最好睡的时候,金凤姐尖锐的嗓音打破了此刻的宁静:“妙音阁都是什么东西,公然抢客还散播谣言,骂我听雨轩的姑娘闹花柳病。一个个不争气客人留不住,都给老娘起来!”
骂声似将整个院落都震了一震,片刻后,姑娘们鬓发凌乱地聚过来,加上丫鬟娘姨,廊下瞬间站满了人。
金凤姐双手叉腰,一股脑大发脾气:“老娘不逼,有些人吃闲饭倒心安理得,你们当中多少人没客了?偏老娘爱惜你们不与别家拼低价,端着架子就得凭真本事吃饭,以后少睡两个时辰,练字练琴,一样不许偷懒!”
这吃闲饭的话已然不算刺耳,棠儿翻身将被子朝上一拉,捂耳闭上眼睛。
金凤姐拿出丝帕对折,抿去唇上又厚又黏的唇脂,利口喋喋:“老娘这儿可是富贵金窝,好吃好喝,丫鬟娘姨随叫随到,摸摸自己的良心,你们谁没存个万儿八千?打今日起规矩得改一改,没客又没钱赎身的索性卖了省事,到时候别怪老娘心狠,不顾情面!”
气氛愈发凝重,姑娘们颦眉敛目,听得心惊肉跳。
一顿训话就是小半个时辰,棠儿心烦意乱,掀开被子出门,瞧着楼下没人将盆栽一推。
“碰”随着一声巨响,尖酸刻毒的骂声戛然而止。
金凤姐气不过,极力收着脾气,朝二楼翻个白眼径自而去。
棠儿伸出白腻的手掩嘴打个哈欠,坐到梳妆台前定神看着自己,这个残酷的世道,总会存在不受庇佑的美貌,这张看似清秀的面容,究竟带着多少世俗媚气?
片刻后,青鸢匆匆跑上楼,打起珠帘道:“金凤姐带人在妙音阁闹事,恐怕会打起来。”
棠儿悠闲吃茶用着点心,“她哪受得了这门子气,无非看妙音阁刚换老板,柿子还不捡软的捏。”
金凤姐带院里的打手闯进妙音阁,手捏帕子,指一指楼上的姑娘们,扯着嗓门道:“叫你们管事的出来。”
不一会儿,数辆马车停在门口,老板毕万斗疾步进来,火气冲冲带着十数个手下,鼻孔朝天冷哼道:“早闻听雨轩横行秦淮,你金凤果然跋扈。”
金凤姐把脸一黑,冷眼盯着他,毫不客气道:“让你手底下这帮小娼妇剪了长舌,听雨轩你们得罪不起!”
毕万斗斜眼睇着她,一字一板说道:“出来混谁没背景靠山,你别欺人太甚。”
金凤姐一双眼睛骨碌碌在他身上打转,拿腔拿调道:“行业规矩,拉客做生意各凭本事,你妙音阁的人到处造谣,恶语砸我听雨轩的招牌,是你们欺人在先。”
毕万斗脸色猛地阴沉,对手下威喝一声:“把这些人打出去!”
两帮人打得不可开交,合身抱腿,拳打脚踢,姑娘们纷纷关门躲进屋内。院落四处狼藉,棍棒菜刀随处可见,花盆稀烂,檐下的大陶缸破裂开,水流了一地,锦鲤拼命拍尾挣扎。
青砖地血污斑斑,有人满头大汗,有人一脸鲜血,有人退缩闪躲,势头已无方才凶猛。
“出人命了!”不知是谁高呼一声,两帮人急忙分开,只见倒下的人脸色紫青,口鼻渗血。
突然传出轰轰隆隆的马蹄声,挑担卖胭脂水粉的小贩慌忙逃窜,官兵已然将妙音阁围得水泄不通,明晃晃的大刀在阳光下格外显目。
金凤姐见是县丞带着人来,满脸笑容,扭上前抱怨道:“你这冤家怎现在才来?”
仵作上前检查倒下的人,“老爷,这人快没气了。”
县丞冷睨毕万斗一眼,避开金凤姐的目光,大声下令:“参与打架者全抓!”
官兵们得令后一拥而上,立刻又引发混乱。
此刻,金凤姐不免有些错愕,神情微微变化,勉强笑道:“这回多关他们几天,不拿够银子坚决不能放人。”
县丞目中炯然生光,一脸铁面无私,疾言厉色道:“不知收敛的疯婆娘,你这回惹祸了!”
早春气候多变,一时艳阳高照,不刻却下起了蒙蒙细雨。马车在江宁府侧门停下来,棠儿和青鸢撑油纸伞,由外院管家引进门。
这座府邸外环深河,内罗小溪,活水绕廊穿房而过,亭台楼阁雕栋画梁,曲折廊桥,亭尖掩于竹林深处。
穿过紫藤花洞,歇山式小楼出现在眼前,一路行来湿了裙角鞋袜,棠儿在滴水檐下收伞交给青鸢,稍稍整理妆容,捧食盒轻步迈入厅内。
乌沉沉的天,室内光线较暗,窗上糊着蝉翼纱,香炉中焚着顶级的沉香,丝丝香烟袅绕。
一局弈至中盘,玄昱气定神闲略占上风。
棠儿没想到玄昱也在,恭敬对两人行礼,见尚誉紧盯纹枰并不理会,将食盒搁在桌上,缓步立到他身后。
玄昱穿一袭贵气的绣金湖绉天青袍,执一粒白子落定,看向她的表情不复昔日冷淡,反而显得极其温和,嘴角笑意明显。
只在一霎,棠儿的心莫名一动,估不准他这样的笑所含何意。玄昱冷漠的形象在她脑海中早已定型,她自认固执,对于认定的事难以改观,再也不希望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尚誉善于察言观色,立刻注意到了玄昱的神色,唤来丫鬟道:“去五小姐房中给棠儿姑娘拿双鞋。”
棠儿双目一弯,含笑道:“不必麻烦,新学了几样点心拿给您尝尝。”
尚誉抬手落下棋子,“你去账房领买炭的银子。”
很明显的逐客令,棠儿颔首,应谢后离开。
斜风微雨将花瓣打落一地,园林草木,苍苍苔藓,亭台楼阁如洗一新,尚子慕立在长廊尽头,见到棠儿立刻冒雨跑上前。
第11章 意不尽 (11)
闹出命案这样的大事,秦淮各红楼都等着看热闹,入夜的妙音阁大门紧闭,听雨轩却门庭若市,更有三十多人维护秩序。多年前就有传闻,听雨轩幕后是个怎样的大人物依旧是谜,红楼老板们忍不住要打听,这才知道坐镇的是江宁府长公子。
厅内人声鼎沸,两个妈妈能力不相上下,各司其职忙得团团打转。
金凤姐和院里的打手全部被抓,棠儿前去县衙打听,得知结案前不能放人。听雨轩需要正常经营,为了避免后续有人上门找麻烦,她只能想到请尚子慕帮忙。
棠儿略施粉黛,发髻微松,簪一只镶绿宝石金步摇,一身湖水蓝水泻长裙不显沉闷反而衬出肤色白皙。她对尚子慕微微一笑,抱琵琶端坐,拨弄五弦,一首《问来使》衬着清丽的嗓音,朴实自然:“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
丫鬟们小步进出,一席酒菜安置停当,配着诸多时鲜果品煞是丰盛。棠儿微微欠身放下琵琶,对尚子慕道:“公子先用晚饭,等会儿我唱《桃花扇》。”
尚子慕点头就座,心中却因她的礼貌客气涌出另一番苦涩滋味。
珠帘一动,妈妈笑脸盈盈带人进来,棠儿蹙起眉,本能对玄昱生出几分抵触。
尚子慕一整衣袖正欲行下跪礼,却见玄昱以指压唇,立刻明白太子此行不便张扬。棠儿眼波盈盈,上前行个万福,“见过四爷。”
妈妈并不知晓玄昱身份,热情笑道:“我们听雨轩的菜做得比外头好,两位爷先用,我下去安排加菜。”
玄昱看一眼尚子慕,“你父亲那关难过,回府只说是我邀你。”
此言一出,尚子慕心中霍然开朗,压低声音,感激地说:“多谢四爷周全。”
看来自己这招隔山请佛并不高明,他一眼就能看穿,棠儿将心一宽,扶袖执银箸夹菜到尚子慕碗中。相视一笑,尚子慕眼中陡然生光,只感觉幸福来得太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