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劝道:“公主殿下,您就向陛下认个错吧。”
倘若不提先皇后,滟来也许会认错。但母后都过世多年,她做什么,又关母后何事?
☆、年年恨长
滟来缄口不语,倔强的眼神像极了姜皇后。皇帝的手抖了抖,再次挥起鞭子,这一次挥出的鞭子携着戾气,那是皇帝对姜皇后的怨气和怒气,抽得滟来背上绽开一道血口子。
皇帝连抽了两鞭,将鞭子仍在地上对田福说:“拉出去,命人再抽二十鞭。”
殿门外小太监高声通传:“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滟来背上痛得没了知觉,她撑着地慢慢起身。耳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幽凉的淡香扑鼻,手臂被人搀住了,是连皇后。
滟来身子一僵,手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她不动声色地借力起身,耳听连皇后诘问父皇:“陛下,这又是因何动怒?滟来虽说习武,到底是姑娘家,你这两鞭子抽下来,她如何受得住,若是再抽二十鞭,她还焉有命在。”
连皇后的声音好似在蜜罐里浸过,便是说这样嗔怒埋怨的话,也甜美得腻人。
“陛下若一定要抽,便抽臣妾吧。”连皇后的眼圈一红,眼泪便似珠子般滚落而下,“是臣妾没教养好滟来,都是臣妾的错。”
连皇后年近四十,瞧着也就三十出头,肌肤细腻白皙,容色清绝,周身上下自有一股清雅之气。
皇帝瞧见她的眼泪,怒气渐消,叹息道:“你呀,总是护着她。哪里是你的错,你将桐兰教养得极好。”
滟来原本还想将昨夜之事禀明父皇,可她并未擒住苦茶,空口说白话怕父皇不信。如今看来,以父皇对连窈的宠爱和信任,他绝不会信她的话。
退一万步而言,纵然父皇信了,又能怎样?最多是训诫连皇后几句。
滟来虽不关心朝政,但也知连家如今权倾天下。
皇帝又叹息道:“这个孽障,这是随了她亲娘,我今日必要罚她!”
滟来强忍了满腔怒气,垂首没言语。
连皇后用帕子擦拭着眼角的泪,请求道:“陛下,想来滟来是知错了,你就别罚她了。要臣妾说,那二十鞭子就免了吧,改罚她抄写《女诫》。”
皇帝皱着眉:“罢了,就依你。”他转向滟来,喝道,“看在你母后的面上,朕今日饶了你,罚你回府抄写《女诫》一百遍。”
滟来一言不发地向后退了几步,施礼离开。
殿外明晃晃的日光耀得她有些恍惚,每一次觐见父皇后,她都感觉自己的满腔情感被寒霜罩住了,唯觉心寒。
母后出事时,她还小,并不知母后犯了何罪,只晓得她是在冷宫自尽的。这些年,无人敢在她面前提起先皇后。日子久了,她渐渐听到了一些传言,说母后姜氏是因与镇北将军顾安有私情获罪的,据说,姜家和顾家还企图联手谋反。
她不相信母后是那样的人。
她有些恨父皇,恨他的狠心与寡情。
她不自觉地顶撞父皇,他让她学女红,她偏要去学武。他让她不要太骄奢,她偏要奢靡度日。反正,他也不缺贞静贤淑的女儿。
候在殿外的棋烟看到滟来出来,忙将携带的斗篷披在滟来身上,遮住了她背上的伤势。
连皇后身边随侍的赵嬷嬷跟了出来,递给滟来一个白瓷小瓶,笑微微说道:“公主殿下,这是皇后娘娘嘱托我赐给你的伤药,治疗外伤是极好的,殿下回府抹上吧。”
滟来示意棋烟接过来:“嬷嬷代我谢过母后,就说我伤好后会去凤廷宫探望她。”
赵嬷嬷退后一步,施礼恭送滟来离去。
回府的路上,滟来捏着白瓷小瓶,唇角漾起一抹冷笑。
倘若当真是连皇后要毁了她的名节,那么,她十年如一日地虚情假意待她,当真非常人能办到。
滟来觉得身心俱疲,不知不觉在马车上睡着了。
恍惚间,仿若回到了儿时。母后身着缃色撒金线轻罗衫,坐在临窗的杌凳上看书,日光透过窗棂的镂空照映进来,笼在光影里的母后温柔娴静。她举着平生绣的第一个香囊,到母后跟前献宝。母后将她抱到膝上,她又指着书卷上的字说这个念“昭”,这个念“和”,母后摸着她的头欣慰地笑道:“我的二妞最聪颖最手巧了,日后你就只管读书抚琴,不用像母后这样握刀耍棍。”她喜欢母后称呼她二妞,就像普通人家那样。
蝉鸣切切,明明是五月的天气,风却忽然冷了起来。天色忽暗,四周浓雾弥漫,抱着她的母后已然不见,换成了皇姐拽着她疯狂飞奔。暗夜之中,似乎有人在哭,声音时远时近,她怕得要死。虽然又冷又惧,但她还是跑得飞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唯有如此,才可以寻到母后,见她最后一面。
“二妞。”恍惚间,母后的声音忽从背后传来,她急急回首,看到母后在她身后不远处捂着肚子摔倒在地,唇角黑血横流,形容凄惨。
她踉踉跄跄奔向母后,身着明黄龙袍的父皇忽然挡在她面前,厉声说道:“不知廉耻,与你亲娘一样!”
她一惊,猛然睁开双眼。
入眼是贴着茱萸纹幔布的车厢,她凝了凝神,方才意识到自己正侧卧在车厢的榻上,长吁一口气,抚了抚额上的冷汗。
车檐下的铃铛轻响,张棠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殿下,到府门口了。门卫禀告说崔县主来了,去了绿波堂。”
***
绿波堂是公主府的待客之所,陈设华丽。青玉案、琉璃屏风、仙鹤香炉、青瓷花瓶,每一样器物都价值不菲。百宝格上摆满了贵重的摆件,也有市井常见的玩物,譬如戏具、泥人、木雕等。
滟来敷了伤药,换了件国色天香裙,便在棋烟陪同下,一道去了绿波堂。
崔玉珠捧着一个泥人正看得起劲,看到滟来进来,放下泥人便迎了上来。
“殿下,你可想死我了。”她上前一把抱紧滟来。
崔玉珠身材丰腴,一袭妃色绣花单衫撑得紧绷绷的,圆润的脸上,柳眉杏目,笑起来很喜气。
滟来背后的鞭伤恰被她触到,疼得她蹙紧了眉头,一把推开她,径直走到案前坐下:“离我远点。”
崔玉珠讪讪地笑了笑,在滟来对面跪坐而下,好奇地问道:“殿下,昨夜你可吓死我了,是何人救了你啊?”
滟来瞥了她一眼,拈了一块桂花糕,慢慢吃了一口,并不回她,而是问道:“听闻坊间都传遍了,说我夜宿水月阁,怎么没有说你的?莫非你自个儿回府了?画意不敢劝我,你怎么也不拦着我啊,怎么也该劝我回府啊。”
崔玉珠满脸歉意地说道:“殿下莫怪,你实在太喜欢朱弦了,非要宿在水月阁。夜里正是水月阁最热闹之时,我生怕强行带你回府,被人都看到了,对你名节有损。谁能料到,水月阁居然会闯入歹人劫走了你,因此你在水月阁之事也没瞒住。”
滟来故作惆怅地叹息:“我这次名节尽失,父皇为此还打了我呢,原本要成的亲事也没了。”
“怎么,你要说亲吗?说的谁家儿郎?”崔玉珠瞪大眼睛问道。
滟来吃了块瓜,将瓜籽吐在碟中,说道:“此事已不作数了,不说也罢。”
崔玉珠轻笑着说道:“殿下不必烦恼,不作数更好,成了亲哪还能出门游玩,如此自由自在岂不更好,倘若觉得寂寞难耐,殿下不如养个男宠玩玩。”
滟来望着崔玉珠,一股寒气,慢慢沿着后脊梁攀升到头顶,冷得好似三九寒天的冰,冻得头脑都僵住了。她不能思考,可无数影像好似幻影般自动在她眼前闪现。
当年她第一次偷溜出宫,是崔玉珠说西市有捏面人的手艺人,一盏茶的工夫就能捏出你想要的面人,勿论动物还是人物。
她第一次到赌坊,是崔玉珠说金风醉赌坊有个赌技极高的人,连赢了十七局,快把金风醉的掌柜赢哭了,她按捺不住好奇心,便与她一同到赌坊去瞧热闹。
……
稍微细想,便发现出宫游逛也好,去赌坊妓馆也好,都是崔玉珠的提议。
☆、虎斑
原来毁她名节还不够,连皇后这是要毁了她呀。更让她背脊发凉的是,昨夜并非第一次,也许早在十年前她第一次踏入凤廷宫便开始了。
她自以为投缘的崔玉珠,自以为得用的侍女画意,都是她的人。她的身周,早已布好了牢笼,一言一行,皆在那人掌控之中。
她便如皮影戏中的牵线木偶,被连皇后牵引着行走坐卧,一步步被冠上各种恶名:暴虐、骄横、奢侈、媚俗,如今又添一条“妓馆夜宿、不知廉耻”。
连皇后如今喜看高贵公主堕落记,倘若有一日,她想看公主殒命记,只需牵动引线,让她犯下不可饶恕的错,她的命也便任人宰割了。
她对她不吝赏赐,她居住的府邸与兄长晋王的王府等级也一样,可皇家难道会缺银两吗?
她犯了错,她也会罚她,并非一味放任。倘若她犯的错便是她派人引诱犯下的,那么,这教诲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她自小喜舞刀弄棒,连皇后特意指派苦茶教习她。可她学了几年,也还是三脚猫的功夫,在真正的高手面前,连二十招都走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