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蔓将熏香点上,笑着道:“我看小侯爷也不是每只猫儿都喜欢的,似乎也不喜欢鸟儿啊,也不喜狗,不知为何与这只猫这么投缘。”
“是呢,不过,绒绒这么聪慧,也难怪小侯爷喜欢。你听郑年说了吗,它居然还去了雷府,也不知是跟着小侯爷去的,还是本就住在那附近。”
滟来心说:那是本公主魅力大,没办法。
银萝铺好了被褥,轻叹了一口气说:“我看夫人今日心情不大好,莫非小侯爷做了什么错事?都这会儿了还不放小侯爷回来歇息。”
“说起夫人来,你不觉得她近来有些奇怪吗。小侯爷十年不曾回家了,往常她日日念着,如今回来她反倒病了,也不让小侯爷去探望她,听说是怕过了病气。”金蔓压低声音说。
银萝也道:“我听府里以前伺候过小侯爷的兰香说,小侯爷这次回来变化太大了,虽说出息了,却让人感觉生疏。夫人长久不见小侯爷,难免有了隔阂。”她与金蔓都是近几年新进府的。
“哪有母亲和孩儿有隔阂的?”金蔓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去。
滟来随着她俩出了屋,听金蔓和银萝的意思,连无瑕如今是在连夫人院里。她径直出了淡墨轩,沿着青石路朝着后院而去。
连夫人的院落是阖府最华贵的,自是不难寻。她到了连夫人的院里,四处瞧了瞧,原以为院里无人,仰头四处望了望,想要找个适合偷听的地方。它悄无声息走到一棵花树下,蓦然发现连无瑕站在廊下临窗处。
他穿着一身月白底儿绣金线的华服,负手伫立在阶下。夜风吹起他身上那宽大的衣袍,衣衫漫卷,在月色下好似流水的波纹。
屋内有低低的私语声传来。
滟来耳力虽好,因离得太远,听不太清。她朝前凑了两步,也想听听,到底里面的人在说什么,竟然让连无瑕听得如此着迷。
她蹑手蹑脚朝前走了几步,忽见连无瑕一惊,似乎听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一脚撞翻了什么东西,大约是花盆,发出了哐当一声响。
滟来呵呵一笑,作为人,偷听什么的,真的很冒险。果然屋内的人听到了动静,飞快朝门口走来。连无瑕躲避不及,只得飞身蹲在了不远处的芭蕉树下。
屋门的帘子忽地被掀开,连晟快步走了出来,冷声喝道:“是谁在院里,不是让你们不用伺候的吗?”
连夫人随后跟了出来,担忧地问:“侯爷,是不是他又返回来了?”
两个人四只眼睛警惕地打量着院子,连晟低声道:“不会是他,他不是早就回去了吗?”说着,便要下了台阶搜寻。
就在此时,滟来翘着尾巴,自花树下窜了出去,宛若受惊般,嘴里大声“喵呜喵呜”着,一溜烟钻到了廊下另一处花丛中。
连晟舒了口气,大声咒骂了句:“哪里来的野猫!”说完,放下屋帘与连夫人一道进了屋。
院内静悄悄的,片刻后,连无瑕自芭蕉树下起身,飞快出了院子。
滟来忙紧跟在他身后。
连府的甬路上,每隔几十步都有挂在高处的宫灯。连无瑕穿过灯光映亮的庭院,一身清冷寥落。他一直回到了淡墨轩,金蔓和银萝见他回来,欣喜地迎了上来。连无瑕摆摆手,淡声说道:“你们歇息去吧。”
金蔓和银萝施礼道:“小侯爷也早点歇着吧。”说完两人便出了院。
连无瑕却并未进屋,而是走到了花架下的石凳上,默默望着天边冷月出神。月色映亮了他的眉眼,他的眼好似最深的夜,很深,不知为何让人看了有些忧伤。而他笼在月色中的身影,也是如此落寞。
这样的连无瑕让滟来有些意外,是人都会有伤心的时候,连无瑕当然也会有。然而,这么深的忧伤,似乎就有些不应该了。
她觉得连无瑕应当是被连夫人骂了,所以才会折回去偷听父母说话,也不知父母说了什么话,他一副备受打击的样子,呵。这也太弱了,倘若他如她这般遭遇,是不是要自缢了?
待到人都走了,滟来才慢悠悠地爬了出来。她一直走到连无瑕身前不远处,在他面前蹲下,一声不吭望着他。
看到滟来,连无瑕原本黑沉沉的眸中方闪过一丝活气来。他弯腰将滟来抱了起来,也不说话,只轻轻抚摸着她身上柔软的毛。
夜色渐深,风渐亮。
或许是他的怀抱太温暖,也或许是被他摸的太舒服了。滟来窝在他怀里都快睡着了,忽听他低低说道:“绒绒,你没有母亲吧。”
声音低的好似梦呓。
果然是受打击太严重了,居然和一只猫说他的母亲。
“你想不想母亲呢?”连无瑕又低声说道。
母亲啊,她自然是想的。
滟来睁开眼,喵呜了声算是作为应答。
“可怜的小家伙。”连无瑕拍了拍她的头,“我们一样可怜。”
滟来心说,不,我们不一样。
他或许只是被母亲骂了几句,那怎么能叫可怜?而她,便是想让母后骂,也是不能了。只要母后能活着,她倒情愿每日被骂。
“有些事,我直到如今才晓得。”连无瑕喃喃低语,似是在跟滟来说,又似是在跟自己说。
夜色越来越深,烟罗纱般的雾气一重重笼下来,清风一吹,又散了开去。
连无瑕仰头望着夜空,今晚的夜色就和十年前的那一夜一模一样。
月色很冷,雾气很浓。
他自学堂回到家中,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父母,还有三岁的幼妹。母亲被害前正在喂鸡,地下撒了一地的鸡食,簸箩也掉在一侧,他们家的母鸡们咕咕叫着,踩在母亲身上啄食。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刻,哭着呼喊母亲父亲,可他们却再也没有醒来。
一夜间,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县老爷派人来查案,最终说是遭了山贼抢劫。他失心疯般上山,寻了好几日,并未寻到贼人。
如此行尸走肉般过了几日,忽然一天夜里,连晟派人找到了他,说听闻他是县里的神童,想要举荐他到岐山书院读书,但要换一个身份。
他那时无依无靠,且岐山书院又是他做梦都想去的书院,于是,他便去了,用连无瑕的名字。他从未想到,这个名字会用十年,更不曾想到,他还会来到连府。
他不想凭连晟的举荐入朝为官,也不想成为他那样把持朝政、谋害忠臣的权臣。他对他是厌恶的,虽然他对他个人而言是有恩的。
然而,今夜他方知,原来这厌恶不是无缘无故的。
☆、嬉戏同眠
方才,他用罢晚膳离开后,想起关于秋闱之试还有些话要问连晟,便再返回连夫人院内,岂料,竟让他无意间听到了那些话。
连夫人自从知晓他不是真的连无瑕后,病了很久,如今似已从丧子之痛中缓了过来,才有余力向连晟打听他的事情。
“老爷,那孩子的生母是谁?是当年的翠宁、朱什么婉儿、还是铃兰?”连夫人慢悠悠地说出几个人名,似乎都是连晟过去的相好。
他闻言顿住了脚步,凝立在廊下凝神倾听。只听连晟呵呵笑了声,说道:“夫人,他的生母已过世,你无需知晓她是谁。”
室内沉默了一瞬,只听连夫人低声道:“老爷既做了李代桃僵之事,那便不能节外生枝。倘若有一日他有亲人寻上门……”
连晟径直打断了她的话:“我做事夫人还不放心吗,他除了我们,再无任何亲人。十年前,我便已斩尽杀绝了。”
连无瑕呆了一瞬,只觉脑子木木的,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碰掉了阶上的花盆。
此刻,他坐在石凳上,整个人才从那一瞬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在幽冷的夜色中,又被更深重的悲哀和锥心的难过淹没。
他早该猜到的。
连晟做事狠辣,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手段都会用,几条人命又算什么。
父母还有幼妹皆因他而亡。
然而,更让他心中冰冷的是,他身上可能还流着连晟的血。因为他的母亲便是连夫人话中那一串人名中的一个——朱婉儿。所以说,真的连无瑕病故后,连晟寻到他并非因为他是县里的神童,而是早已派人暗中查到了他的身世。想想也是,他怎么会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冒充他的嫡子。
他恨这个人,也更恨自个儿身上流淌着的血。
他紧紧抱着绒绒,机械地抚摸着它身上的绒毛,柔柔软软带着一丝暖意,似乎只有如此,他的手和他的心才不至于被席卷而来的冰冷冻僵。
滟来缩在他怀里,觉得自己背上的绒毛快要被他撸秃了。她仰头朝着他喵呜了一声,心说:你就不能轻点摸?
她抬头的一瞬,恰看到几滴晶莹的物事坠落而下,她躲闪不及,猫脸被打湿了。
什么玩意?
连无瑕居然哭了?
夜色下,他原本清亮明澈的眸好似被袅袅雾气弥漫,有着看不见底的复杂情愫,是恨意、悲凉、愧疚。
滟来用爪爪抹了把脸,连无瑕直到如今才晓得的事,似乎不简单。
夜色渐浓,连无瑕擦了擦眼睛,对滟来道:“绒绒,今夜不要走了好吗?我给你看一样好玩的物什。”他今夜注定无眠,不想一个人陷在深浓的悲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