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绵绵风雪紧密而繁络,雪梅睡眼惺忪的睁开眼,容若已不在衾榻上,她起身揽镜自照,脸颊夭桃从发,飘散的发犹如浮云,浅浅的螺子黛淡扫眉梢,她用手梳梳鬓发,眉宇之间含若桃花,恰似一泓春水疏意而生。
“呦,姑娘打扮呢?”从外面进来个嬷嬷,“姑娘生就一副美人坯子,不打扮也好看,您瞧您这眉梢,彩眉上照这可是吉兆!难怪一早宫里就传来懿旨,原该姑娘命里头就有当主子娘娘的福气。”
此等劈头盖脸的报喜,使她猝不及防,“嬷嬷怎么说?什么懿旨?”
嬷嬷笑逐颜开地说:“姑娘大喜,宫里下来懿旨传您进宫去觐见太皇太后呐。”
她狠吃一惊,惊惶失措掉了点黛,任由嬷嬷搀着她去挑衣裳,外头站了一排丫鬟各各手中端着应用之物,觉罗夫人从头至尾依着次序,从首饰、腰挂、旗袍、绦子、套裤、绑腿一一查点过来,一副慈母般的做派进了屋,便从身侧抖出手绢来在脸上抹了把眼泪,“多早晚皇上竟反了性,心急火燎的请了懿旨就要你进宫?你年岁尚轻,我和你舅父视你如己出,还打算多留你几年,没成想皇上见了你就跟见了宝似的撒不开手,枉我白操了一片心,最后想留也留你不住!”她掖掖眼泪,肝肠寸断的哭了一气。
如今雪梅面对觉罗夫人已甚无表情,她的微弱与不满在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那么面孔之下只有喜怒不形于色,才是她最后的一点点尊严。她将旗服穿戴整齐,俨然一副宫女子的模样跃然而生。她向外张望,院中一片竹林静谧无声,算准时候这会儿容若正被皇上叫起儿,她十分担心此去再不能与他相见,从此纷纷归路,天涯永隔。
第22章 花系樯桅(上)
题记:当年追忆已惘然,芳思交加,双泪红垂,风流寸心照天涯。一别滋味是离愁,花系樯桅,难写微茫,念多情向人依旧。
正值辰时初刻,两纵禁卫军岿然不动的压着刀,肃然有制地一字排开守着地安门,他们表情漠然就像行风中的凛冽,眼空四海的眸子下还有那一片雪濛乌沉的天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这皇城根底下,禁军护卫虽威严不可一世,但在外人看来既有摄人的威厉又有令人生畏的傲睨,这便是帝王的管辖,皇家派头。
雪梅被一辆骡车送入地安门,随侍太监躬着身子谨小慎微地在前引导,周围听不见半点喧哗,整座皇宫显得气象森严,无偏无倚中岑寂非常。
雪梅不禁捂着心口,在这样的境地里无端使她窒息,她身侧挂着银葫芦双鱼腰挂,上有银葫芦,下坠两颗银质花生,觉罗夫人以此鱼跃龙门,开花结果的心思也是用之甚深,那腰挂两侧两个银铃铛嘹然于间。
她在小太监带领下一路由紫禁城中轴线北端穿暇,沿路重檐廊庑与楼阁明廊相连,殿上髹漆红柱成排耸立,犹如一条敖赤金龙绵亘蜿蜒,那栉比鳞次的屋脊,沐浴着微阳初至,夺目且金碧辉煌,一袭绾色氅袍迤逦曳过每一道永巷便也是无休止的挣扎。
慈宁宫首领太监魏观,已站在檐下等着雪梅,见了她客气地点点头,“姑娘先且稍待,奴才去回禀太皇太后。”
雪梅也冲他蹲蹲福,“叫您受累了。”那魏观欣然一笑转头便往配殿里去了。
时下,太皇太后正坐在大条炕上与苏麻喇姑修剪花草,只见魏观从殿外进来回禀:“太皇太后,舒穆禄雪梅已在殿外候着,还请老祖宗示下。”
太皇太后与苏麻喇姑对视一眼,放下剪刀吩咐道:“叫她进来,到底瞧瞧是何姿色,怎么让皇帝这么上心?”
苏麻喇姑扶着太皇太后起身,挪到上首坐定下来,一面指着苏麻喇姑,一面说道:“皇帝从小就嘴硬,你看他什么时候求过人?这可是破天荒头一次!哼...那么求着我,这回咱可得把眼睛擦亮了!瞧真周喽...选后妃进宫可是大事,不像小户人家添人进口的简单,别又是董鄂妃,海兰珠之流,咱们大清现下内忧外患可不能再有女色祸害朝纲,这回可得看好了,你也得给我瞪着眼仔细瞧!”
苏麻喇姑连声应诺,“老祖宗放心,老奴会把自个儿的眼睛呀...撑得大大的。”
雪梅被导引太监带到殿中,这时殿内静谧无声只有几只雀鸟在笼围内嗜食地鸣叫。雪梅手上叠着手绢高高向颈后撩起,行止动作端庄且娴静,不紧不慢地蹲福请安,“臣女,舒穆禄雪梅给太皇太后请安,老祖宗万福金安。”
太皇太后身着墨兰色五爪金龙八团襟袍便服,虽祥和慈面但骨子里略显威严之气,她乜乜眼,上下仔细打量着她,“嗯——像是正根正派的样子,上三旗出来的姑娘就是体面,身形举止面面俱到,你能得皇帝喜爱,想必定有过人之处。”
此话出口便意味着时局严峻了,太皇太后对她心有芥蒂,她不能得到叶赫那拉一门的庇护,如今一举一动都得留心,断然不可触犯了太皇太后的底线,雪梅匍匐低首,小心翼翼地回话:“曾记得臣女阿玛在世时就说过,别看太皇太后至尊至贵也许在外人看来仰之弥高,但她老人家可不以后主之尊,傲慢待人。她老人家和善谦谨甚是仁义,太皇太后为了咱大清社稷付出很多,可谓呕心沥血,对于当年打下江山有过功勋的战殁旗人后代,尽数抚恤抬籍并擢以重用,如今老祖宗这个贤德的名讳已然享誉京都内外,这样亲切的称呼啊,便是从您这得来的,我的老祖宗!”
太皇太后听了果然受用,她笑道:“你这丫头很聪慧,甚会奉承人,且奉承得有的放矢,着实让人听着舒心畅快。瞧你这姿态悠悠自若地,我活了这把岁数像你这个年纪,也未必做得来如此从容,可见你心相矜重,涟漪不生啊。”
雪梅笑起来,“多谢老祖宗夸赞,臣女此话并非奉承乃是肺腑之言,仰慕之情。在家时,阿玛总说,做女孩儿的要性如绵,在家孝奉父母,出外要行不回头,笑不露齿,不许给咱旗下人丢脸面,咱们旗人管教孩珠子虽比汉人多了些场面上的见识,但对于见生人来说,尤其是女孩儿说话行动都不许轻浮,须得沉稳矜重,表象里要跟玉石宝器似的,由里向外地透着高贵润泽。额娘也曾效仿着老祖宗传下来的话教导臣女,不学礼,无以立,咱们满人得天下不容易,不单需要赓续汉人的礼制,还要加以咱们满人的法度,如此融合咱们满人的天下定可千秋万世,延绵不息。”为保自身无逾她说了一大车太皇太后爱听的话,她暗暗地舒了口气。
太皇太后心中默默释然,大半忧忡已然消退,她觉着这孩子心里存有天下,知道满人打江山的艰难,这孩子格局大啊知道取舍,她从圈椅里欠欠身,复又回看她,“你把头抬起来叫我瞧瞧。”
雪梅略略抬首,眼睛目视下方,依着规矩眼目绝不可直视上主,否则便有藐视、窥视主子之嫌,雪梅进宫之前这些便由管教嬷嬷□□过,自然全都归功于觉罗夫人,她仍然感恩她,她曾说过不想恨谁,因为太痛苦,自己的情绪被别人掌控实非明智,最要紧的能在关键时刻临危救她,也许这便是逆境里的菩萨。
屋内一片沉寂,只有太皇太后头上那三两样赤金珠翠随着身体摆动清脆而窸窣,苏麻喇姑在一旁拿着画册与她本人比对,抿嘴笑道:“老祖宗您瞧这孩子不仅体态瓌姿艳逸,容貌也是眉清目秀,高先生所作画像已将这画中人的气质衬托得清丽脱俗,然今日见了本人岂止是清丽脱俗,只怕要用仙姿佚貌来形容了。”
太皇太后“嗯”了声,“颇有淑人之章,他日宜尔室家定可典范。”转头又问她:“听闻你阿玛是前河道总督舒穆禄劼善?”
雪梅回道:“回太皇太后的话,正是家父。”
太皇太后手中默捻佛珠只是颔首,不知触及到了什么心事,霎时陷入了沉默,苏麻喇姑在宫里服侍久了自然知道太皇太后的心事,顾以吃惊之态,将当年赞许之情流露了出来,“舒穆禄劼善,不就是当年世祖钦点的那位御史钦差?这位大人在野之时就享有明哲公允,清廉贞洁的风评,也曾多次被召见到慈宁宫与老祖宗相谈政见,那时老祖宗对他也是颇为赞誉呐。”
太皇太后并未接着话题往下说,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充后宫的上头,“你阿玛是咱大清的肱骨之臣这个不假,你阿玛与鳌拜是政敌,皇帝虽有心为他平反,可如今鳌拜权倾朝野这个案子又是他亲定,当年之事已然平息,固然也不想见到他的后人再出来旧事重提为之昭雪。丫头,你可得想好了,往往在权利的制高点也有他的难处,依外人眼中你阿玛仍是待罪朝臣,而你则是罪臣之女,无论如何皇帝若纳娶罪臣之女入宫,这就明摆着要与他鳌拜对着干!”
说这话时她还特意留心雪梅的脸色,也透露了不十分赞同她充后宫的意思,“丫头啊,老祖宗跟你说句实话,咱们旗人家闺女虽不能自主婚配,但两黄旗姑奶奶除了配给皇帝,也可配给其他王宫子爵做大福晋,咱们旗人不还有个老令儿嘛,说什么...‘姑奶奶是烈马,嫁王宫福七黑,只要原配不续弦......’是这个不是?充后宫的事儿虽有祖制,但你情况特殊实非易事,或嫁皇帝或选王公,现下看来很难抉择,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姑娘,你若愿意进宫伺候皇帝也亦无不可,但总要有些取舍不是?”